司文沛

作家。代表作:《太阳的陨落》。合作联系:微信chongjiuying,QQ306924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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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故人

秋意渐深,夜色渐浓。

街边次第亮起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似像是慵懒人儿疲惫的眼,疏离而模糊而疏离。

我倚靠在一棵树上,蘸着粉饼矫情补妆,因为不久后要上演一出好戏。

树是光秃秃的,枯叶纷纷坠地。

喔……眉要细,唇要红,鼻梁上高光再打亮一点……对了,还有大地色眼影,得小心翼翼涂匀了。

很像极了她。

我抿了抿嘴唇,将豆沙色的口红Channel豆沙色一点点揉匀。

一辆橘色轿车刹在我面前,车身较低,车头较长,瞧着挺豪。

男人透过摇下的车窗,上下打量我。

我撩起眼皮,“八……”,觑眼车,我立刻改口,“八千!”

男人愣了愣:“你不知道我是谁?”

“妈耶!条子!”我拔腿就跑,宛若受惊的兔。结果他一把扯住我的包,“你等等!”天呐!这包爱马仕的!我可舍不得松手!于是就这么拉拉扯扯给他逮住了。

“你8岁时,我见过你。”

“我当时在做一个纪录片,你是我跟踪拍摄的对象之一。好久不见。”

“啊?”我毫无印象啊,于是挑了挑眉。

“你可能忘了,有时间的话,找个地儿我跟你细说。”

我撅起嘴看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打车里拿出一沓毛爷爷。我拿个无比风情的兰花指捻捏起,露出狗腿且迷人的笑:“谢谢老板!老板出手真阔绰!最爱老板了!”

二:经年

叫住我的左诀是青冈大学青少年犯罪心理研究中心研究员,现在在青冈市警局做交流。

16年前他做了一个课题:论原生家庭与青少年犯罪之间的联系。

他找了24名不同家庭的8岁孩子做样本,跟拍了他们十几年的人生,通过详尽的心理画像,再总结出结论。

这课题最终听他说是流产了,因为几名牵头教授辞了职。

啊……

我差不多明白了,他就是想来看我混得多差呗。

“你这么多年……”左诀十根手指不安地缠绕,“……怎么会弄成这样?”

“怎样?”我吐口烟圈瞧他。

“……”

“我的哥,瞧瞧你这样子,你该不会是想劝我从良吧?你看清楚了,我17岁,高三,就进了监狱。我坐了7年牢,刚放出来。我爸死了,我妈跟人跑了,没一个亲人肯认我。我进去那年,手机还是能砸核桃的诺基亚,现在呢,各种app,跟草莓上的籽一样,我学都学不来。我不干这行干啥呢?干警察?”

“7年……你犯的什么事?”

我漫不经心将胳膊耷在沙发背上:“杀人呗。”

左诀吃了一惊竭力掩饰住吃惊:“为什么?”

“看不顺眼呗。”

气氛陡然僵住,左诀绞动着手指斟酌用词时,忽听“咣当”一声,我右边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江一帆出现在门口,他身形高大,脊背挺得笔直,冷眼扫过端坐在沙发上的我俩。

不得不说,在茶室昏黄的灯光下,江一帆是真的帅啊,特别是他下颔处的线条……有棱有角,有模有样性感极了。

帅帅的江一帆走过来,猛地扇了我一巴掌。

嘶……疼啊。

我一嘴的血腥味。

左诀站起来呵斥:“你做什么!”

江一帆的眼神冷得像一块冰:“她是我妻的妻子,我倒要问你是在做什么!”

左诀知是误会,忙拿出名片解释。

我摊摊手,露出无辜神色:“我们什么都没干。”

江一帆拽起我就走。

江一帆将我一把摔进车里。

“你轻点儿!疼疼疼——”

江一帆双手摁住我肩膀,死死的。他像只受伤的兽,血红着眼盯我。

我看见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红着眼恨恨说孙绾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突然俯身下来咬住我的嘴,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一样,叼住一块肉死不松口,非得囫囵进腹才好受。

我捶打着他尖叫。

江一帆放开我:“孙绾绾,你就是贱。”

江一帆将车飙到90码,开到长长的淮阳大桥上就哭了,他哽咽着说孙绾绾,你到底想怎么样。他说你这么做不就是要钱吗?我的钱也挺多,我都给你,你能呆在我身边好好的么?

我说江一帆,你就是个坏人,可惜还不够坏。我侧头看了一眼泛黄的江水,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一头把车开到江里去。

江一帆笑了:“别开玩笑,你知道我爱你。”

我猛地踹了他驾驶座一脚,他不屑“切”了一声。

我梗着脖子说江一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恶狠狠地骂:“你早干嘛去了啊?现在摆出这副深情样子给谁看?”

三:杀人

警局档案上,记载着孙绾绾17岁时杀了人。

死者名叫孙筱筱,是她亲爱的堂妹。

公诉方说孙绾绾在某次射箭课上,拉弓射箭射死了孙筱筱,众目睽睽,千夫所指,一箭扎进了她眼睛里,直贯穿到后脑。

抢救无效,死了。

警方走访时,亲戚们都说孙绾绾从小就对孙筱筱有怨气嫉妒妹妹,案发前一晚,她还闯进孙筱筱的妹妹的出租屋,将她狠狠揍了一顿,放话说你再如何如何,我一定会杀了你。

孙筱筱的爸爸孙正义,也就是孙绾绾的叔叔,那些年外头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孙筱筱在8岁之前,是个众星捧月的活得像个公主。而孙绾绾的爸爸孙建设只是个建筑工人,平生巅峰处也不过是个包工头,亲戚们说孙绾绾从小嫉妒孙筱筱。。

孙筱筱有着昂贵的三角钢琴,精致的SD娃娃,Channel、Gucci的童装,每年去世界各地看不同的风景……孙绾绾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打父亲的保时捷上走下来,由母亲摘下风帽,见了爷爷奶奶,就眉眼弯弯笑着问好,那种矜持和高贵,宛若公主低头,映衬得绾绾像卑微的个女仆。

孙筱筱8岁时,她的父亲孙正义患癌症死了,母亲带着家产嫁给了当年的司机,没要孙筱筱。

公主跌落到了尘埃里。

孙建设因为工作太辛苦,小时候孙绾绾就由爷爷奶奶养在老家,跟和“没落公主”孙筱筱一起。

亲戚们说孙绾绾终于逮找到报复使坏的机会了。

其实孙绾绾就一小孩,也没那么恶毒。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爷爷奶奶所有的新衣服都是买给孙筱筱的,她只能等妹妹穿旧了再穿,那明明她父亲孙建设给的钱;为什么晚上孙筱筱可以屙尿屙在夜壶里,她就得冒着寒风、摸黑瑟缩到那简陋的农村厕所,蹲在两个晃晃荡荡的砖头上,听着隔壁猪圈里猪的哼哼声胆战心惊……早上起来,还得倒妹妹的夜壶;为什么她必须要帮着奶奶做饭、打扫房屋,而孙筱筱只用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电视?

孙绾绾表达不满时,奶奶总就抹着泪说筱筱你妹妹多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妈妈,这么大也没吃过什么苦,奶奶绾绾说你大她一个月,大让小,就担待点。

孙绾绾委实无奈。

因为她发现,孙筱筱慢慢长歪了。

孙绾绾十二岁时那年,邻家姐姐得到了条施华洛世奇项链来跟她们炫耀。结果孙筱筱开口就说:“姐姐,这个项链我喜欢的,送给我吧。”

孙绾绾当即惊住。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

孙筱筱理所当然应当被拒绝了。

却没想到翌日,孙筱筱便偷了那条项链过来,拿剪刀剪成了24截。孙绾绾质问她时她扬起公主般高傲的头,恶毒说她居然敢不送给我,什么破玩意儿!我才不稀罕!我剪了项链就是要让她不好过!她活该!

那恶毒的语气,直让孙绾绾多年后回忆起都不寒而栗。

那项链价值好几千块,孙绾绾怕孙筱筱她被人发现,便丢在了猪圈里。后来不久邻家人找上门来,她胆战心惊替孙筱筱担心,结果筱筱理直气壮手一指她,“姐姐偷的!”她振振有词,“我亲眼看到姐姐偷的,她将项链丢到了猪圈里!”

孙绾绾惊得嘴里能塞进一个灯泡。

到如今现在,孙绾绾她早不记得当年为这事挨了多少打,只觉得有些事孙筱筱需要明白,那就是伤害别人需要付出代价,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理所当然是她的。

高二时,孙筱筱抢了孙绾绾的男朋友胡奇。

她趾高气昂站在孙绾绾面前,带着明媚而桀骜一贯的公主笑。她仰起圆圆的小脸矫情说:“姐姐,我跟胡奇睡了!你可不要怪我啊!”

孙绾绾大惊失色,当场扇了她一个耳光。

孙筱筱对姐姐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有点委屈,又有点得意。她矫揉造作地扭动着躯体:“姐姐,其实啦,我也没有真的喜欢上他啦。只是胡奇说我比你好看,比你性格好,他最喜欢的人是我,想我想了好几年,我听了有点感动嘛,于是就……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孙绾绾就跟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只觉得这事荒谬到可笑。

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胡奇,那是个社会上的混子,染着五颜六色的毛发,左耳上扎了六个耳钉,胳膊上还纹着两条龙,他根本不是她的菜。她之所以那样草率跟胡地奇在一起,完全是想气江一帆,想让他别再纠缠自己了。

孙绾绾快被孙筱筱气疯了,想着这回玩儿蛋了,得将她交给她父母,当意识到她已经没了父母时,心里又骤然一疼,反应过来时,孙筱筱已洋洋得意扬长而去了。

孙绾绾看着她接近130斤的背影,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比自己好看才怪!胡奇明摆着是欺负她。可长大了的孙筱筱愣是什么事都要跟她比,什么东西都要抢她的。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傻的人呦!

孙绾绾狠骂了胡奇一顿后,觉得得找个机会有机会也该给孙筱筱个教训。

——不然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再干出什么丢人的事怎办?

于是在一年后的射箭课上,孙绾绾举着打家里带来的弓箭对着孙筱筱一张嫩脸,她的箭法还可以,打从小跟江一帆学的,她就是要将孙筱筱这张大脸给射肿!

堂妹孙筱筱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她蹦跳着挑衅:“孙绾绾,你倒是射我啊!射不中你就是王八!哈!王八!”

孙绾绾被激怒了,牙一咬,眼一闭,手一放,箭身破空而出。

一声骇人尖叫过后,她看见孙筱筱倒在一片血泊里,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呼着朝她扑过去……时间静止了,一切场景都像被设定了慢动作,那些遥远的哭喊和呼救宛若从岁月的空谷里传来那样,空旷而渺远,又恍若一记重锤锤在人的脑海里,发出无比沉痛的回声,嗡、嗡、嗡……

孙绾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后退几步说,这、这不可能啊!

她的箭头是蜡做的啊,她从来没有拥有过打磨得如此精细的钢铁箭头,从来都没有过!她没想杀孙筱筱,她不至于会为了胡奇杀她,她……

箭头给人换掉了,一定是给人换掉了!

可是没有人听孙绾绾说,一个都没有。

到现在都没有。

四:母亲

那时的孙绾绾是爱着江一帆的,很爱。

他是她少女时代时候的梦想。

江一帆大孙绾绾一岁。

二人什么时候认识的,孙绾绾记不清了,总之很小。

最初孙绾绾对江一帆的感情起初很复杂,因为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妈妈宋辞雅总喜欢拿孙绾绾跟他比。

江一帆优秀到什么程度?任何考试,只要他参加,他就是第一。

江一帆长得也很好啊,皮肤白皙,眼睛很大,还高到不行。他的头发浓密飘逸,跑动起来时由风吹着向两边散开,还多才多艺,真是打小说中走出来的男主角。

青春期的女孩子麻雀样叽叽喳喳像麻雀:天呐,他好帅他好帅!我以后要嫁给他!

孙绾绾就不一样了。

她对他不屑一顾。

因为她是那个传说中的千年老二,各方面都被他压过一头。

啧,那滋味:你听说过奥运冠军,可你听说过亚军吗?

你知道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是加加林,可你知道第二个是谁吗?

孙绾绾的妈妈宋辞雅女士在她很小的时候便以无比同情的眼神看着她:“绾绾,你已经这么努力了,可为什么还是比不过江一帆?”

宋女士一直以为是江一帆比女儿更努力,所以就发了疯地看着她,逼她没日没夜地读书。宋女士絮絮叨叨说她为女儿付出了整个生命,孙绾绾女儿是她这一辈子的希望,所以一定要争气。

可不是啊。

孙绾绾觉着自己跟江一帆之间纯粹是智商上的差距:当她用挤出来的午休时间拼命学习时,透过窗户,总能看见江一帆潇洒打球的身影。她从未看见过他读书。

——单位时间的汲取知识量是人家的十几分之一,这不是智商差距是什么?

所以当宋女士又旁敲侧击着对孙绾绾进行“严格”教育时,她忍不住开口损:“江一帆他爸爸是玉石商人,大资产阶级,妈妈是特级教师,知识分子。我爸爸是建筑工人,妈妈是无业游民,瞧瞧这家教,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孙绾绾原是开玩笑的,却没想宋女士当真了。她眼眶迅速泛红,眼泪像快要漫过堤快决堤的洪水,一点点聚集起来,接着扑簌簌往下落,直将孙绾绾的心都给灼出了一个洞去。孙绾绾讨好似地伸手拉她衣角,她红色高跟鞋的声音“笃笃”砸在孙绾绾耳边,有些空洞。宋女士居高临下,无比轻蔑:“你懂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孙绾绾突然间慌了。

孙绾绾知道,宋女士是个精致人儿,五官跟选美小姐一样,她的化妆品摆满了整个卫生间,她每个礼拜都要种睫毛和护理头发,还要做不一样的指甲。

宋女士光鞋子就有400多双,她喜欢拎着名包喝红酒吃西餐以及参加各种各样的高档晚宴,她还喜欢浪漫,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开着法拉利载着孙绾绾我四处兜风。可是她喜欢喝的红酒不便宜,法拉利也很贵,她想要的生活都太奢侈。

可孙绾绾的父亲仅仅是个包工头。

说实话,孙绾绾不怕宋女士冲她大吼大叫,或是骂她没出息,就怕她突然沉默下来。她的沉默是一块冰,将孙绾绾整个人都冻住,然后再生生打碎。

很多年前孙绾绾听人说,宋女士原是看不上她父亲孙建设的,因为他太土,长相也普通,不过是手头有点过得去的钱。人们还说,宋女士年轻时给一个穷小子耽搁了,跟孙建设是到了年龄来相的亲,在一起拧巴相处了不久,不小心怀了孙绾绾,医生说她再打胎可能就生不了了,这才没办法,嫁了人。

孙建设自知配不上,便宠她得很,可惜能力有限,一辈子辛勤工作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富人,要买个channel包跟买白菜一样不眨眼,那不成。

暴怒的宋女士将温好了的牛奶劈头盖脸朝孙绾绾摔过来,牛奶瓶撞在地上摔碎了,白色的牛奶在红木地板上一点点渗开,形成一种谁也说不上来的肮脏颜色。

孙绾绾闭上眼,忽然觉得很累。

她是个拖油瓶她知道。

宋女士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念叨着说孙绾绾毁了她的一切小精致,念叨着说她为孙绾绾付出了所有,所以她必须要争气。

这些孙绾绾知道,都知道。

可她就只是觉着,肩负着别人的希望和人生,真的很累太累了。

五:一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绾绾发现发小江一帆对她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有时候会冲过来跟她比高低,比完了再深深摁一下她的头,他总是嘴角上扬着说孙绾绾,你怎么不长个儿了啊?哎你前几年不是挺猛的吗?比我还高一头哩——他没心没肺地笑,接着用一根手指戳点着孙绾绾胸口,戳得她连连后退,他扬眉挑衅,说不得了啊,你那个时候敢抓我领子啊!

孙绾绾被他戳得眼看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又瞪一眼说孙绾绾你现在怎么这么不禁戳啊?是营养不良吗?瞧你瘦得跟个豆芽菜一样。

结果他一放手,她又“噗通”坐在地上,他拍着手哈哈大笑,惹得孙绾绾侧过头怒目而视。

真是种令人不甚愉悦的感兴趣啊。

可若江一帆掉头去调笑别的女孩,孙绾绾也是不开心的。

只要他一直围在她身边,那无论怎样都是好的。

江一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拉孙绾绾出泥泞,再送她进地狱。

江一帆打裤兜里摸出一袋孙绾绾过去最爱吃的熊字饼,她因为生气,缩手不碰他的东西,他揉揉孙绾绾纷乱的小碎发,上上下下夸张地打量:“孙绾绾,怎么长大了,你就变得这么娘了呢?”

“没意思,”他向后转,朝她摆摆手说,“真没意思。”

孙绾绾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了一片光晕里。

六:黑暗

孙绾绾不喜欢跳舞。

可不得不跳舞。

旋转、跳跃、压腿、练功……将身体折叠成各种各样的诡异姿势——也不过是博人一笑。

宋女士说江一帆画画很好,前两天画协的人去他们家做客,夸他很有艺术细胞。宋女士说如果他报艺术生的话,那铁定是顶尖名校的了,而孙绾绾靠文化课成绩,撑死也就上个一流大学。

宋女士瞪着眼说:“你赶快鼓捣个艺术生,跳舞唱歌什么的都行,不过跳舞对你来说容易一些,毕竟你三岁时学过一个月,咱可不能输给那个江一帆。”

孙绾绾有些烦:“你为什么总是盯着人家江一帆?他就那样好?”

宋女士翻了个白眼说:“你瞧瞧,江一帆的妈妈王小红满脸麻子,长得丑死了,名字也土,还不会打扮,她能教育出什么像样的儿子?怎么可能比得上我?”

丑?

孙绾绾觉着有些好笑。

在宋女士那结构简单的脑子里,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似乎也放不下更多的了。

王小红老师是同济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编纂了好几本教材,受人尊敬,年年获奖。

她的长相,丑倒不至于,也就是个普通女人。

孙绾绾第一次觉得,宋女士空有着这样一张绝美的皮囊,数落起王老师时的嘴脸,可真是丑陋啊。

孙绾绾有些轻蔑:“江一帆他就有那样好?好到你恨不得离了我爸,去给他当后妈?”

宋女士愣了愣,接着走到女儿面前,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孙绾绾“呸”地啐了一口在地板上。

“你什么意思?”宋女士居高临下看着孙绾绾,“你这么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宋女士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像一头被抛弃了母兽。她扑过来,尖利的指甲划过孙绾绾的脸,“我撕烂你的嘴!撕烂你这张臭嘴!”她扯着她的脸说,她像个疯子一样地嘶吼,她扬起头问孙绾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再说一遍!有种你再说一遍!”

孙绾绾一把推开她,走到房门口。

——然后回头一字一句:“我知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

直勾勾愣在原地的宋女士,被孙绾绾窄窄的一扇门给关在外头。

关上灯,乍然袭来的黑暗铺天盖地,孙绾绾闭上眼,觉着自己被无边黑暗给吞没了,整个世界朝她压下来,她进退两难,避无可避。

七:交会

那不久后,孙绾绾看到江一帆了,状态不怎么好。他坐在一幢废旧的烂尾楼四楼窗户上,身子无力耷拉着,两条腿垂在楼外头,远远看去,像是个粘在天边的、孤独的黑点。

那天孙绾绾帮宋女士买药,路过烂尾楼。她以为江一帆要做傻事,心里一咯噔,忙便急吼吼爬上四楼:“江一帆——江一帆你怎么了?”

他脊背一僵,回过头来,孙绾绾看见他在抽烟,登时一愣,念着他怎么也抽烟啊,于是就问了出来:“江一帆你怎么抽烟?”

他弹了弹烟灰,低声:“你要告老师就告老师吧。”

“……”

“你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孙绾绾吸吸鼻子:“你不觉得你真的很让人讨厌吗?”

让她因为千年老二的事被宋女士欺压、摁她的头、逼她吃熊字饼、有时还得喝他不喜欢的特仑苏——他说他妈妈王老师强迫他喝的,倒了浪费,不如给孙绾绾长身体……这当中哪一件会令人欢喜?

“果然。”见孙绾绾不说话,江一帆叹了一声,双手搁在脑后,很是沮丧。孙绾绾瞧着他像只可怜的小狗,想安慰说其实他也不是那么讨厌,还没开口,江一帆就拿眼瞟她,“孙绾绾,你是不是傻?”

孙绾绾生气:“你真的很讨厌,你为什么乱骂人,我又没有招惹你。”

“你怎么没招惹我?”

江一帆站起身来,一把捉住孙绾绾,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猛地摁在一根水泥柱上,他低头冲着她一阵猛啃。

孙绾绾惊呆了,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长大了的他力气很大,她没法挣脱。

只得“哇”一声哭了。

江一帆放开她时,她拼命抹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一帆你欺负我……呜呜呜……你欺负我……”

江一帆红着脸说,那你去告老师吧,反正你一直都讨厌我。

孙绾绾就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躲,挨了一巴掌后耷拉着脑袋。

孙绾绾又有点后悔,怕将他打疼了。

她转身就跑,听见江一帆在我身后大声喊:“孙绾绾,你已经有三个月没跟我说话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知道你在躲着我,这让我很难受的你知不知道!”

孙绾绾的心“咯噔”一跳,抹把泪回头瞧他,“你活该!”她冲着他大声喊,“你活该!”

他喜欢我。

孙绾绾头重脚轻地走出烂尾楼,脑海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天呐,他喜欢我。

孙绾绾大约是从高二时开始跟人谈恋爱的。

跟一个叫胡奇的、不怎么正经的社会人。

宋女士起初歇斯底里,说你怎么能这样呢!这要影响学习的!后来就放弃了,大概有三个多月没跟孙绾绾说话。

有次她看到了孙绾绾的成绩单,发现她的成绩一落千丈,排到了全年级的800多名,于是劈手就拿舀饭勺打孙绾绾的头,“你跟你那不中用的傻X老爸一样,遗传!我就不该指望你!”她手中的舀饭勺在饭桌上死命地磕,“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你这个拖油瓶!早知道我一开始就把你给打了!不中用的东西!”

孙绾绾说宋辞雅你骂我没关系,但你骂我爸我就要跟你说道说道了。

这段时间,孙绾绾的爸爸孙建设跟宋女士离了婚。

说实话,其实她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却还是害怕它到来。

这么多年,宋女士经常带着孙绾绾外出旅游,说是教育女儿,让她开开眼界见世面。

宋女士带着孙绾绾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当然大部分是男人。那些男人或是一掷千金,买个channel跟买白菜一样,或是高大帅气,脱了衣裳有8块腹肌。总之特别洋气,比她爸爸孙建设要fashion多了。

孙绾绾的爸爸他孙建设就是个土包子,跟个老黄牛一样陀螺一样,只知道赚钱赚钱,然后省吃俭用全部寄回家里。

在外头住酒店的时候,宋女士每晚都会在孙绾绾的牛奶里加入安眠药,然后溜出去跟人厮混。她以为女儿不知道,或者是再说她年纪小,就算知道也什么都不懂。

前段时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宋女士和男人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她爸爸孙建设不知道。

后来不久孙建设提出跟宋女士离婚,宋女士她很诧异。

她就像个十三四的小姑娘,疯了似得拿枕头砸孙建设,什么!你居然敢离婚!枉我纡尊降贵嫁给你,你居然敢跟我提离婚!

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啊。

她以为她不过是打翻了一瓶牛奶。她以为她犯什么错误,都能以撒一个娇、发一声嗲而轻轻带过。

——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

宋女士死也不会想到在她面前低三下四了这么多年的孙建设为什么说离婚就离婚了,连女儿都不要。她像个疯婆子一样咒骂孙建设负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孙建设那样平平无奇的男人,居然都敢不要她。

其实这么多年,孙建设也没亏待她,她一天换三套衣服,有400双鞋,180顶帽子,吃的螃蟹海鲜都是应季的,家里凡事有保姆,她每天花枝招展,没有为女儿洗过一件衣裳,做过一顿饭,更没有赚过一天钱。

宋女士抄着舀饭勺歇斯底里地骂孙绾绾不争气,说我这辈子就是给你毁了,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指望得上的。孙绾绾真的很疲惫,她不知道宋女士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认清自己。

她总是在絮絮叨叨说孙绾绾不懂,不懂红尘皆苦,世态凉薄,不懂她的苦楚,可是她又懂什么呢?

她的那些不堪在学校里传开,孙绾绾一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女学生要怎么应对?

孙绾绾读了这么多年书,每次都名列前茅,她乖巧听话了这么多年。

可是现在呢?

宿舍里没人动她动过的东西,她们不许她在公用的晾衣杆上晾衣服,说是有尖锐湿疣。她最好的朋友在外头散播谣言,说是她跟学校里的谁谁谁搞在了一起,说得跟真的一样,那谁谁谁的他女朋友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教室,连扇了孙绾绾十三个耳光,吐口水说她和宋女士一样脏。

孙绾绾说我根本就不认识那谁谁谁,可没人信。

女生们都不和她玩,男生们有事没事就撩她裙子,或者围着她起哄,他们觉得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

宋女士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她指望孙绾绾,为她付出了多少多少,可是作为一位母亲,她又什么时候保护过女儿?

她没法读书的,这种环境下,孙绾绾没法读书的。

那天江一帆在烂尾楼里啃过孙绾绾后,她就更是躲着他。江一帆某天放学了就来找她,孙绾绾远远看见他圆圆的脑袋在楼梯口左顾右盼,忙逆着人流往上跑。

江一帆看见她了,就挥着手大声喊:“喂!孙绾绾,你站住!我等你老半天了!”

孙绾绾低下头跑得更快了。

江一帆追上来拦住她,为烂尾楼的事跟她道歉,他说孙绾绾很久都不理他,他那天是真的难过真的急。

孙绾绾不要理他,扭头就走。

江一帆伸手拽她,她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甩开他。

江一帆沉了脸:“这么敏感……哪个男生的又欺负你了?”

孙绾绾撩起眼皮:“你不也欺负我?”

“我、我那不是……”他“咚”地砸了下自己的头,略责怪地看了她一眼,他有些生气,大声说,“我那天为什么……孙绾绾你不知道吗?”

孙绾绾当然知道。

她知道江一帆为了自己的事没少跟人打架。

她还知道男生们是怎样说江一帆的。

跟她这样的人搞在一起。

她也知道他是真的喜欢自己。

方才那句话到底是挫伤了他,江一帆有些赌气,转过身说,“孙绾绾,你这样好没意思。你既然这么想,那我以后就不来找你了。”他说,“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其实孙绾绾那天很想说江一帆,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你。

可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到底也没将那句话说出口。

在孙绾绾面前,江一帆的flag从小到大就没立住过。

没过几天他就又屁颠屁颠来找她了,还带着个小蛋糕,等在学校门口。

那是个冬天,江一帆校服外头裹着个厚厚的羽绒服,还不断地呵着手。这家伙一向直怕冷,孙绾绾从小就知道。

瞧见江一帆,孙绾绾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往校外走。

江一帆拉住她:“孙绾绾,就算我未经允许情不自禁亲了你,我们也还是朋友吧?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喜欢我。”

孙绾绾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错了,我非但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从来都没把你当过朋友,我是真的很讨厌你。”

他愣住了。

孙绾绾垂下眼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有男朋友了。你要么好好读你的书,要么找别的女生,就是别来烦我了。”

“我不相信。”

孙绾绾耸耸肩无奈。

江一帆说:“不然你怎么不敢抬头看我?”

孙绾绾想抬头给他一个认真的眼神,还在酝酿时听到不远处的胡奇不耐烦地喊:“哎,孙绾绾,你好了没有啊?”

于是她转头就走。

胡奇将头盔丢给她,她跳上他的机车,犹豫了下,再伸手搂住他的腰。

胡奇明显被吓了一跳,念着孙绾绾和他这才交往两天,她便这么主动,委实让人受宠若惊。

孙绾绾没敢回头看江一帆。

从那以后,江一帆果真再没找过她,他不理她了。

对孙绾绾来说,同胡奇在一起的日子乏善可陈,当然,胡奇也觉得她没意思——,因为交往两个月,孙绾绾手都不给他拉。

两月之后,孙绾绾跟胡奇走到了终点,因为她那傻X堂妹孙筱筱横插一脚。

孙绾绾劈头盖脸骂了胡奇一顿,还打了他一巴掌。胡奇倒是抹抹脸不以为然,说我看你是女人就不打回去了,不过你扪心自问,你有打我的资格吗?你要是真心跟我,这事就是我的错,我得给你磕个头。可你是吗?

胡奇说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在耍我,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也明知道你不喜欢我,结果还是在耍我。

孙绾绾忽然有点心虚。

胡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是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你滚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就当是爷被玩了。

孙绾绾扑上去打他:“你睡了我妹妹,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脸说!”

胡奇拉开她说你少胡扯!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别说得我好像怎么她了一样。胡奇拿出手机,呐,我们的聊天记录,你要不要看?我刚开始根本没搭理她,是她自己骚话连篇,可你连手都不给我拉哎!

孙绾绾忽然间没脸看了。

孙筱筱这丢人玩意儿!

孙绾绾跟江一帆再次见面是在长长的淮阳大桥上,这时距他们不说话已经有三个月了。

在一个群星稀疏的暗夜。

孙绾绾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大桥上,蛐蛐搓着腿吱呀吱呀,寂静得人有点心慌。孙绾绾突然被几个妆容夸张的女孩儿围住了。

她跟胡奇分开没多久,他终究对她存了点爱意,倒不至于为难她,这几个女孩是为他打抱不平的、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

孙绾绾有些无奈,觉着人生怎会有这样多的麻烦事。于是后退了几步,趁她们不注意时掏出包里的防狼喷雾一阵猛喷。

然后拔腿就跑。

结果动作不够快,被一个女孩扯住了后领口,孙绾绾顺手去薅她的头发。

“干嘛呢,这是?女孩子学人打什么架?”

江一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呵斥了几句,女孩们骂骂咧咧离开了。

江一帆走到孙绾绾面前,低声:“你就会给自己惹事。”

江一帆瞪了她一眼就手插口袋往前走。

孙绾绾在身后大声叫他:“江一帆!”

他虽是站住,却没回头。孙绾绾拿围巾缠住半边脸,她的头嗡嗡的,想他一定生她的气,一定不会再想跟她说话了。

于是心里陡然一酸,再垂眸时一滴泪就砸在鞋子上了。

再见江一帆,不知为什么,她孙绾绾忽然间难过得要死,眼泪用手抹了好几回都止不住,水一样往下流,于是便蹲下来抱住腿呜咽。

恍惚间一个人影走到眼前,她抬头,朦胧中看见是江一帆,就哭着说:“江一帆,你不是不理我了吗?你还来干什么?”

江一帆拿脚尖碰了碰她小腿:“你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事?”

他说你躲我很久了,不知道遇上了什么,我看得出来。你这人就是这样,心里一有事就不吭声,就会躲,这回躲的还挺出息,跟乱七八糟的男人跑了,没吃亏吧?

孙绾绾低头不说话。

江一帆问:“和我有关吗?”

孙绾绾捂着眼睛不吭声。

江一帆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来,“你就是想太多。”他说,“你家里的事我知道,可那仅仅是家里,我们的路还长着呢,别老哀哀戚戚、瞎操心的,人知道自己终归是要死的,难道就不活啦,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最重要能高兴一天是一天。我不是说过吗?你还有我呢。我以前就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可你都没给过我回应。”

孙绾绾鼻子一酸,又哭了。

江一帆莫名烦躁:“你好娘啊。”

他忽然又有些责备,伸出大拇指婆娑着她的嘴唇:“你让他亲你了?”

孙绾绾触电似地摇摇头。

“还算有点出息,哼。”江一帆低头叼住她,她没敢躲,他咬了一会儿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我,你还偏偏不承认。”

孙绾绾揉着被他咬痛的嘴角:“江一帆你不是说你以后不会再随便欺负我吗?”

江一帆得意洋洋,说我反悔了。

八:惊变

同江一帆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幸福啊。

这世上有千百万种因获得而聚成的欣喜,却没一种个比得上人的心之所向。

江一帆拿笔杆敲着孙绾绾的头说:“怎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啊?小笨蛋。”

江一帆将那些围在她身边说闲话的男女苍蝇一股脑全都赶走,说长舌妇什么的最讨厌了,关他们屁事。他说孙绾绾,不是你的错,你就没必要认,也没必要忍受,否则别人会当你好欺负。

不知道是不是江一帆将他所有的特仑苏都投喂给了孙绾绾的原因,半年后,她的学习成绩回到了年级第二。

江一帆将圆圆的脑袋凑过来,说孙绾绾你每天给我亲三回,下次考试我就故意打答错一道大题,我让你得第一。

孙绾绾拿眼睛翻他,你想得美!

江一帆和孙绾绾都是学校射箭部的成员,不过他的箭法要更准上一些。

因为他是真的喜欢。

江一帆说蜡制的箭头有什么意思?一只麻雀都射不来,只能撞撞靶子玩,不实用。孙绾绾说麻雀那么小,还在飞,有真正的箭头我也射不下来的。

江一帆就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想有真正的箭头吗?

孙绾绾说不想。

因为她不知道那有什么意思,危险,还伤人。重点是这是禁止的东西,网上没的卖的。

可江一帆有一个真正的箭头,他自己磨的,还挺锋利,说是磨了好几个月,是他的宝贝。

每到周末,江一帆便带孙绾绾去乡下玩,他说他爸爸江白云过去很穷的,差点没讨到老婆,有了他后工作忙,没时间也没钱养,就将他搁在乡下奶奶家里蹭饭吃。他说他们那里有很多野兔,他小时候最喜欢抓野兔烤来吃了。

孙绾绾说好残忍啊。

江一帆就逗她:“你是不是想说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孙绾绾说:“不是,我想说兔兔真的好好吃啊。”

江一帆抱着她笑得像个孩子。

那天江一帆的确射到了两只野兔,在溪水里洗干净了,生火烤来吃。

的确很好吃,孙绾绾第一次知道,原来江一帆竟是有厨艺的。

“嗯。恭喜你。你身上又加了个光环。”孙绾绾边吃边捏着他的脸说。

江一帆载孙绾绾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进门时,孙绾绾看见宋女士在梳妆镜前花枝招展化着妆。她的脸是那种通透的白,口红颜色很鲜艳,像嫣红的血,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似初春的柳叶。

孙绾绾在门口换鞋,走入自己房间。宋女士看也没看她一眼,她现在早不在乎孙绾绾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宋女士临出门时,孙绾绾打开房门叫了一声妈妈,宋女士当时正在弯着腰勾鞋,突然间柳眉一扬,冷笑:“怎么,突然叫人了?这是没钱了,还是要来求人啊?”

孙绾绾鼓起勇气说:“妈妈,您可以不要再去找江先生吗?他现在有老婆有孩子。你知道你这样子会对人家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吗?”

宋女士僵了片刻,直起腰笑了,她是真的长得漂亮,让人惊艳的那一种。她一笑脸上便漾起两个小梨涡,她说,“我去找的他?哈,别说的你妈妈我这么不知廉耻。是他找的我,每次都是他找的我。你懂什么啊?小姑娘,江白云可是我的初恋,我们当年差点结婚,是他耽搁了我,他现在在赎罪,在补偿我。如果不是那年有了你的话,我现在已经是江夫人了,也不会嫁给什么乱七八糟的孙建设,难道他不该补偿我吗?”她脸上挂着自以为漫不经心,在孙绾绾看起来却恬不知耻的笑,她风轻云淡,“你不知道他是玉石商人,他很有钱吗?”

知道啊。

如果几十年前江白云手头有那么哪怕一点点钱,宋女士也不会因为年纪大了,实在没法拖了,甩了他嫁给一个土土的建筑工人。

孙绾绾喉咙有些干,央求说:“妈妈,如果你还将我当女儿,那就停下来吧。我喜欢江一帆,我们一起长大的,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江一帆。你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办呢?他会恨我的。”

宋女士脸上露出有些暧昧的笑,她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呦,这回早恋的对象换了啊?也好,总不至于像那个顶着彩色的毛的一样让我厌恶。”

孙绾绾走过去攀住她的胳膊:“我是真喜欢他,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啊?”

宋女士笑了,她蹲下身子抹着女儿脸上的泪:“呐,你这个早恋呢,它充其量算是好感,过两天你就忘了,一上大学,你会见到很多非常优秀的男孩子……”

呵,瞧瞧,跟班主任教育的话一模一样,好像就只有她的爱情是爱情,别人都是过家家一样。

宋女士拍拍她的脸,准备锁门离开。

孙绾绾不小心在眼神中露出一抹厌恶之色,宋女士突然歇斯底里了起来:“孙绾绾,你算个什么东西?女儿吗?不,你不是我因爱生下的孩子,你的存在是我的耻辱。如果没有你,我不至于这么被动,如果没有你,我早都嫁给我喜欢的人了,就你这个拖油瓶,到了现在还不自知。从今以后,我不会从你那里要求什么,你也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咣当”一声摔门而出,而被她拍过的,孙绾绾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着。

孙绾绾闭上眼睛,到了现在,江一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有突然三个月不理他,突然躲着他,因为她在逃避,她不想面对那些让她觉着不堪的事实。

可是能怎么办呢?

日子,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过着罢。

前段时间江一帆皱着眉头跟孙绾绾讲:“你能不能想办法管管你那胖妹妹孙筱筱啊?她有点不太对劲。一个女孩子,总这样不好的。”

孙绾绾问筱筱她怎么了。

江一帆涨红了脸,有些为难地低头讲:“她最近老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孙绾绾当即明白了:“她引诱你?说她喜欢你,想跟你好?”

江一帆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会儿才抬头跟孙绾绾结结巴巴说:“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能将这话当面说出来,那就是没什么了,孙绾绾的妹妹孙筱筱,不用他讲,孙绾绾知道那是个什么人。

江一帆将手摸过来抱住孙绾绾的腰,说你可别瞎想啊,不论发生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你知道的。

孙绾绾将嘴唇贴上他凉凉的额头凑过去亲他的额头,说我不会瞎想,我知道的。永远也也不会瞎想,你知道的,我爱你。

江一帆的flag从小就没立住过。

那个说着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孙绾绾的江一帆,说到底还是离开了,就因为孙筱筱。

那天天色很沉,湿哒哒像裹了层塑料膜在人身上,压着沉甸甸的。本来约好陪江一帆过生日的,孙绾绾之前还特地跑了十几家毛线店选购了适合他肤色的银灰色毛线,熬了一个礼拜的夜给他织了条长围巾当生日礼物,结果装好了礼盒拿过去,却不见江一帆的人,手机也打不通。

念着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孙绾绾裹起风帽朝他家走,也不远,前行三个红绿灯口,再往左拐就是了。孙绾绾远远看见江家门口围着许多探着脑袋的人,乌泱泱一片,还窃窃私语着,像群傻狍子盯着聚光灯。

“让一让,我找人。”孙绾绾挤前去后,看见了警察拉起来的警戒线,红白相间,瞧着瘆人。几个披着法医大褂,带着警帽的人提着工作箱急匆匆往进赶,孙绾绾跟在后头,一颗心悬着,是不是江一帆出事了,她惴惴不安地想。过了会儿,警察们出来赶人,几个警员抬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出来,血淋淋的。尸体一只手耷拉在外边,孙绾绾看见戴在她无名指上的那颗戴妃款蓝宝石戒指,登时头脑一懵,差点儿跪了下去,被人群簇拥着方才失魂落魄站稳。

她知道那是谁,是王小红老师,江一帆的妈妈。

江一帆——江一帆——

他知道吗?

他得疼疯了吧。孙绾绾的心像给人剜了一块。

苍白的江一帆追出来,三个警察拖着他,将他阻挡在尸体三步外。他面无表情着一直向前走,像具失了灵魂的僵尸,直挺挺。三名警察竟是没拦住他,任凭他走到尸体旁,伸手攥着母亲的手,紧紧的,孙绾绾看见了他手背上凸起的青黑血管,她的眼泪扑簌簌的跟着往下掉,几个警察围住他跟他说好话,他就像没听到一样死死攥着,直到他们将他的指节一寸寸掰开。

江一帆环视着人群,赫然捕捉到孙绾绾,她跟他微笑,扬了扬手中的礼盒。紧接着她不敢笑,更不敢哭了,江一帆的目光扫视过来,血红的眼像是头嗜血的狼,带着种镌入骨髓的恨,他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警察将他架住,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冲着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你妈就是个婊子!”

装着围巾的礼盒落到地上,沾了土。

他知道了,孙绾绾想,天呐,他知道了。

她直勾勾看着江一帆,快要不敢呼吸了。

我们完了,她转过身想,是的,我们完了。

她想我是爱他的,所以之前才一直都躲着他,宁愿跟胡奇在一起也不愿接受他。直到最后,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终于沦陷。

她真的爱他。

情难自已。

和青春期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一样,她喜欢他好看的脸,光芒四射的神情,以及如同心里燃着一团火的热情。

孙绾绾对他不屑一顾,同他小时候总是欺负她,同她比高低的心情是一样的。

他断得绝决,孙绾绾也没有哭闹。

那天江一帆红着眼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孙绾绾,也不想再面对她了。

这些孙绾绾一早就知道。

宋女士和江白云被捉奸在床,江一帆的妈妈王小红老师在浴缸中割腕自杀了,听说当时一浴缸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打门缝里流了出来,流得他家楼下遍地都是,那腥味一个月都散不去,像许久不去的冤魂。

那样一个高洁的女人,她忍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孙绾绾觉得既难过又可惜。

王小红老师和江白云自微时相伴,相濡以沫几十年,终究也没敌得过妖冶的一张脸。

孙绾绾忽然想起从前拥有过的一个芭比娃娃,她本来想买金发的那只,可当时钱不够,只得买了银发那只,回来也没怎么珍惜。直到有一天,她攒够钱了,去橱窗里再找那只金发芭比,却发现被人买走了,于是这几年孙绾绾心里一直都萦绕着那只金发芭比。她已经这么大了,她想如果有一天,再次瞧见了幼年心中的金发芭比,她还是会痛痛快快地将它买下来,毫不犹豫。

宋女士就是江白云的金发芭比。

可是江一帆,孙绾绾心中那明媚如太阳的少年,少时的梦想。

他一夜间老了十岁。

他抓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着问:“孙绾绾,你早都知道了对不对?你一直在瞒着我,对不对?”

孙绾绾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尖。

他说得对,她一直都知道。

所以才一直都躲着他,宁愿跟胡奇在一起也不愿接受他。直到最后,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终于沦陷。

她真的爱他。

情难自已。

和青春期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一样,她喜欢他好看的脸,光芒四射的神情,以及如同心里燃着一团火的热情。

孙绾绾对他不屑一顾,同他小时候总是欺负她,同她比高低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

江一帆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你也不知道,你没有在瞒着我!”

孙绾绾拒绝抬头,他便伸手来捏她下巴。他力气很大,捏得孙绾绾很疼。

孙绾绾垂着眼眸说没有,我一直都知道。

他无比暴躁地骂了一句。

他说你为什么瞒着我?

孙绾绾说瞒与不瞒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会到如今?

到如今……江一帆苦笑一声,说孙绾绾,你说的对,到如今……我现在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到你家里的任何人,他指着门说,你给我滚。

孙绾绾转身离开,没有哭闹。

走到门边,她回头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只矮凳上抽烟,肩膀上落了灰,头发杂乱而烦琐地耷拉着,像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

她关上门,听见他在哭,像个四五岁的孩子。

孙绾绾找到孙筱筱时,她正裹着被子坐在出租屋的床上吃薯片。

咔擦咔擦,像只恶心的老鼠,在偷吃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电视里放着超级无聊的狗血言情剧。

孙绾绾闯进门来关了电视。

孙筱筱责怪:“你干嘛呀!”

孙绾绾疯了一样扑过去一把薅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墙上撞去,“咚”地一声。孙绾绾她抄起身边的书劈头盖脸往孙筱筱她身上砸,她尖叫着哭:“奶奶,奶奶你快来呀,我姐姐她疯了,她疯了!”

孙绾绾是疯了。

她摁着孙筱筱,用枕头蒙上她的脸,用了全身力气,她恨不得将孙筱筱当场闷死!

是孙筱筱将宋女士和江白云的事告诉王小红老师的,是她引诱江一帆不成功才出这么恶毒的计策的。她打小就这样,得不到的就毁掉。

而孙筱筱为什么知道?一直宠着她的奶奶嚼的舌根呗。

奶奶说孙绾绾不是她儿子孙建设的种,连DNA鉴定她都要说是宋女士骗她的,她拒绝对孙绾绾好,拒绝抚养她,却独独对孙筱筱这一个胖到180斤的母猪关怀备至。

瞧瞧,拿自己的退休金在学校20米处租了房子,专门养着这头猪,每天给她做饭喂食,让她不住学校里的宿舍,说那不舒服。

买菜回来的奶奶推门进来,“你干什么?”她一把推开孙绾绾,劈手就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抖着嘴说,“你这个婊子养的,你在干什么?想杀了我孙女吗?”

几乎要疯了的孙绾绾不管不顾推了她一把,她“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孙绾绾嘶吼着说我就是要杀了你孙女!你敢怎么样!

孙绾绾拎起吓呆了孙筱筱:“王小红老师自杀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杀、人、犯!”

养尊处优的少女骄矜的眼神里露出些许怯意,随即被一贯的理直气壮代替:“又不是我拿刀子割她手腕的!你冲我撒什么气!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瞧着孙绾绾通红的一双眼,忽然笑了:“噢,我知道了,是江一帆不要你了吧?哈哈,我就说他不是真的喜欢你,他喜欢我,他那天跟我睡了,他说我比你好。”

孙绾绾十几个耳光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哭叫着。

孙绾绾瞧着她还真是可怜她。

如果她还是从前那个高傲的公主,有着一张精致到连女人都动心的脸庞,或许她说这话还有人信。

孙绾绾说笑:“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江一帆会上你这头180斤的母猪?”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孙筱筱疯了一样地扑过来,却虚虚的被孙绾绾一脚踹倒。孙绾绾说孙筱筱,你这种人没有廉耻,没有价值,像一个寄生虫那样活着,却还不知天高地厚得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该是你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说你不是因为低劣、卑贱、求而不得才处处跟我比吗?如果你有勇气,为什么不跟我比学习成绩,不跟我比样貌和身材?就跟我比谁更讨男人喜欢吗?你心里真的没点数吗?谁会真正喜欢你?喜欢你丑陋的外表,乏味的灵魂,180斤的体重?。你这样张牙舞爪地向着我干什么?你敢说你不自卑吗?你敢说这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你的吗?这几年,你得不到的,怕是越来越多了吧?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你了,连你自己都知道。

孙筱筱蹲下身子,她捂住脸,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啼。

而奶奶抱着蔬菜一脸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并以为同自己没有关系。

当天晚上,孙绾绾见过江一帆一面。

在她家里。

孙绾绾走到房门口时,发现自家门锁给人撬了,便有些慌,她不敢进去。她透过门缝看见江一帆在沙发上窝着,背对着她,双手不知道在做什么。

孙绾绾便不怕了。

孙绾绾推开门,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红了眼。他似乎被吓到了,面色苍白着转过身来。看见是她,他眼神忽闪了些许:“你妈妈呢?”

孙绾绾吸了下鼻子:“到这个点还没回来,应该不会回来了。”

“嗯。”

江一帆站起身来,低着头从孙绾绾身边走过,脸色有点不自然。孙绾绾急急拉住他的胳膊:“你是来找我妈妈谈的?”

他全身僵住:“嗯。”

孙绾绾有点失望,试探着问:“你不是来找我的?”

“不是。”

江一帆低声答完了,回头看见她脸上的青瘢和血丝,眼神骤然一疼,张了张嘴,开口想问什么却终究没问出。

他低头离开,好似有些急。

孙绾绾追出去,在他身后大声喊着叫“江一帆——”“江一帆”——

他没有应,手插口袋沿着长长的柏油路一直向前走。

天空突然下雨了,淅淅沥沥。

孙绾绾一路踩着泥水追过去,一直追到长长的淮阳大桥上,她手足无措打身后抱住他,哭着说:“江一帆,你不要我了吗?”

他仰了仰头,说不要了。

天际赫然一声惊雷。

他说你叫我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自己。

孙绾绾呆呆站在那里,当那些心里头的茫然逐渐落到地上时,他的身影已是消失在视线中,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

忽然间明白,于是放开双手,低头哭着走回家。

一场大雨过后,第二日晴空万里,学校里的有射箭课重新开了。

孙绾绾打家里拿出自己的弓箭对着孙筱筱,她看着她就控制不住的怒气来气。孙筱筱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哈哈哈,我知道你很难过,江一帆他不要你了,你活该。你射我啊,你倒是射我啊!你射不中我你就是王八!”

孙绾绾头脑一热,她要她的蜡箭头撞烂孙筱筱的这一张丑恶的脸!

孙绾绾牙一咬,心一横,手一松,箭身破空而去,却听耳旁一声惨叫,她回过神来时,孙筱筱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山一样,骤然坍塌在她眼前。

血流如注。

孙绾绾杀人了,她杀人了。

17岁的高考前夕,她莫名其妙就杀人了。

同学们都说她是蓄意杀人,她跟孙筱筱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九:而今

以上就是孙绾绾的故事。

7年后的今夜无风无月,亦无故事。

我被江一帆打茶室里带出,坐在他的车上,瞧着窗外江水汤汤,恍然间又瞧见那烙印了当年记忆的淮阳大桥。

我记得江一帆曾在这个地方抱过孙绾绾,又在这个地方推开了孙绾绾。

江一帆猛地停下了车,他拉我出来,“砰——”,用脚踢上车门。

他将我抵在大桥的栏杆上,双手环住,喃喃唤了一声“绾绾”。

他说绾绾,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7年前那个雨夜,就是在这里,你问我是不是不要你了,我那当时说的是气话,我爱你你不知道吗?如果7年后我在这个地方收回那句话,我们是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你不是最爱我的吗?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他拉着我的手说,来,我们重来一次,你再问我一次。

我笑吟吟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我们昨天已经领过结婚证了,我们现在是最亲的人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他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到了现在你还要气我吗?我知道你也爱我,我不会让别的男人碰你,永远不会。你也别再气我了。他的声音就像从那些遥远回忆里传来的一样,带着些迷茫又昏暗的色彩,他说那太让人难过了。

他低声说这么多年,我其实已经够难过的了。

我仰着脖子任凭他的吻落下,他喃喃着,一遍又一遍,“孙绾绾,你是我的,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他一字一句说着,说你呆在我身边,好好的,成吗?。

他说的没错,很多事我都还记得。

我记得他那晚来孙绾绾家找宋女士,记得那被他撬过的门锁,记得他亲手磨制的钢铁箭头,记得他说他不是来找孙绾绾的。

他那天是来找宋女士的。

带着箭头,装在了孙绾绾的弓箭之上。

可那晚宋女士没有回来,他没如愿以偿给她个教训。

因为临近高考,警局同意先让孙绾绾在严密监视下先行参加考试,案件延期调查。

孙绾绾还记得自己打高考考场里走出来,被警察带走的时刻。

乌泱泱的一片,所有人都朝她望过去,带着同情、愤怒、疑惑、抑或是怜惜。只有江一帆低着头匆匆离开。

孙绾绾扑过去喊他的名字:“江一帆——江一帆——”

“你看我一眼,”她哭着说,“你看我一眼。”

江一帆没有抬头。

孙绾绾说你可以证明我从来就没有那种箭头的,你可以证明我根本就不想杀孙筱筱,你可以证明那是个意外,我没有杀人,你可以!只要你一句话,江一帆——

她逐着他的身影踉跄着向前跑,最后被身边两名女警死死拖住。

江一帆消失在视线中,江一帆消失在记忆里。

他总是喜欢将她拽出泥潭,又推入地狱。

而今。

江一帆将我推在淮阳大桥的行人栏杆上,他开车回来的一路上都在喝着酒,他喝醉了,醉醺醺的。

江一帆一只手摁住我,甜腻的酒气喷在我的耳朵上,带着些游走不定的暧昧气息。

他红着眼睛说:“孙绾绾,你坐过牢,我现在是不是也得去坐个牢,咱俩们才能扯平?你才肯原谅我?”

江一帆有些无助地抓着头发:“你想让我怎么做才肯好好呆在我身边?是不是只有我去死——”

我促狭瞧着他,笑得漫不经心:“对啊,我就是想要你死,你死了我才能甘心。”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孙绾绾,所以没有资格替她说出一句原谅。”

江一帆眼眶红了。

“说什么胡话?”他有些慌乱,忙亲昵挨了挨我的脸颊,“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着你,以后我会一生一世照顾好你。所以,别再说这种傻话。”

我看着推开他,一字一句:“你给我听好了,江一帆,我不是孙绾绾,孙绾绾她已经死了。她17岁那年就已经死了,因为你。”

“你这就是在逼我去死。”他的头摇的跟波浪鼓一样,他退后几步,醉醺醺地说,“你是在逼我从这里跳下去,你就是在逼我。别这样。”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喃喃,“别这样。”

我抬头不动声色看着他。

他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十:终章

再次遇到左诀时,已是在青冈市警局。

左诀真是太残忍了,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我的手被手铐铐了这么久,都磨出血痕了,他还在死死盯着我,眼睛像钩子,似要将藏于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全给钩出来。

“江一帆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淮阳大桥上。”

“为什么在那里?”

“我们是夫妻,深夜幽会,还需要开新闻发布会吗?。”

“他为什么会跳下河去?”

我的眼睛虚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漫不经心活动了活动脖子,“怎么,我男人尸骨未寒,你们就来找我麻烦?难不成,是我将他推下去的?那里有摄像头,肯定看得出来我根本没碰他。”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狡黠笑,“左博士,不会是他误会我那晚跟你有什么不正当关系,气得跳下河去了吧?这样,你可就说不清喽!”

左诀看了我一眼:“你不是孙绾绾。”

我翻了个白眼,示意他去看我的结婚证和身份证,那上面一清二楚写着我的名字:孙绾绾。

左诀摇头说:“你不是江一帆要娶的那个孙绾绾。”

我不说话了,随便他吧。

反正他也查不出什么来。

左诀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江一帆要娶的、心心念念那个孙绾绾,我只是跟孙绾绾长得很像的普通女人,我原名叫作许静宜,前段时间才改成孙绾绾的。

我的确坐过7年牢,不过是因为诈骗。

我喜欢和不同的男人交往,玩的天花乱坠浪到飞起,然后骗取他们的钱财。江一帆继承了他父亲的产业,自己还是个挺知名的画家,他有钱,我跟人合谋去骗他而已,不过这回有点复杂,我还跟他领了结婚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江一帆这么多年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经常去寻求心理医生于知芷的帮助,并向她吐露了许多心声,包括他和孙绾绾的过往,以及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和他当年一念之差,因为胆怯而未能说出的那些真相。

孙绾绾?

孙绾绾早死了,就在对他失望的第三天,她向警局交代了自己的一切“罪行”,交代了自己因为愤怒而杀害孙筱筱的经过,签字画押后爬到警局六楼,双臂一张打六楼跳了下去,摔得四分五裂。

江一帆那时候再想说出真相,已经来不及,也没必要了。

因为这件事,江一帆就跟被鬼缠了身一样,从此落下了心病,这么多年他活不好,也死不了。再去看心理医生时于知芷就跟他讲,他是觉得自己欠孙绾绾的,非得要将欠她的那些补齐了心里才能痛快。

江一帆想了想说是这样,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于是于知芷就征得他同意,对他采取了“情景再现”的疗法:先用药物抑制住他的思维和记忆,让他忘记孙绾绾已经死去、他尚来不及道歉这一事实,暗示他孙绾绾7年后出狱了,让他确信。最然后再找到身为诈骗惯犯,又恰好跟孙绾绾长得像,对角色扮演驾轻就熟的我,演上一出好戏,让江一帆把心里的亏欠补偿过了,或许他的心病就好了。

瞧瞧,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骗人拿钱,还是功德一件。

我擅长。

不过我好像更贪一点,因为江家的钱是真的多,我瞧着眼红,想独吞。

于是我就跟他结了婚,反正他要求的。

于是那晚,在灯火辉煌的午夜淮阳大桥上,我极其恶毒地跟他说,江一帆,我不是孙绾绾,孙绾绾早就死了,她是不会原谅你的,她要你生生世世都不会好过。

我将手一指:“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好。”

精神恍惚的江一帆红着眼睛从淮阳大桥上跳下去了,他那天醉醺醺的游不好泳,我眼看着他连呛了好几口水,那时候桥的不远处还有救生人员在巡逻,只要我跑过去告诉他们,江一帆或许还能活。

可是我没有,我脑子全都是接下来我要名正言顺继承的巨额遗产。

可能这就是命吧。

江一帆的命,我的运气。

看来我是个合格的诈骗犯,却不是个合格的演员,我将剧本给演错了。

我之前在调查孙绾绾的人生经历,以期让自己还原到很像时,曾经去过孙绾绾家荒废了的房屋。在那里我找到了孙绾绾曾写过的一本日记。

日期停在她打六楼坠下的前一晚。

她写:

三天前,我参加了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场考试——高考。作文题目是审视自己,给自己一个自画像,以亲身经历跟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说说话。我想我的生命应该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那可能就是原谅吧。原谅这世上所有的美与不美,丑恶或善良的人心,无论结局怎样,每天都让自己开开心心的开心的过。人生是一段旅程,就像我知道我和一帆总会走到终点,却还是义无反顾走了下去,否则在拒绝结束的同时,也拒绝了一路走来的那些欢喜。只是没想到,我和他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我知道一帆将箭头落在我家也不是故意的,他保护了我这么久,也该是我保护他一次,他那么优秀,以后肯定会做出很大贡献,警察查到他身上可怎办呢?他已经没有妈妈,没有我了,再出事以后要怎样活下去很厉害的,我不愿警察会查到他的身上?。我想这件事就到我这里吧。一帆,我不恨你,我原谅你。

看到这里时,我大抵明白了。

之前听于知芷转述这故事时,我总觉得警察查案太过草率,若当年孙绾绾誓死咬定她没有钢铁箭头,警察未必查不到来处,可偏偏她自己全部认了,从动机到行为,后来又以死封缄,给这案件画上了休止符,这就把案子给做死了。

原来是这样。

可江一帆一辈子也没能放过自己呢。

也就这样吧,他们是他们的故事,我想我还是更爱钱一些。

阴魂不散的左诀又来看我了。

我挑眉问他:“就算你能证明我不是江一帆心中的那个孙绾绾,可你能证明江一帆想娶的人不是我吗?就算你能证明,?他终究还是娶我了。你能证明是我杀了江一帆吗?你不能。我现在就在这里,我说左诀,你去死,左诀,你去死,可是你去死了吗?就算你真的去死了,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烦:“你抓我没用的。”

左诀叹了一口气,给我打开手铐。

这还差不多。

左诀恨恨说,许静宜,你不要得意,总有一天我会抓住你。

我揉了揉手腕,“等到那一天再说呗,对了,”我想起来,“左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孙绾绾的?”

左诀看着我:“因为我后来突然想起来,我16年前跟踪采访的人是孙筱筱。因为那一年,孙筱筱和孙绾绾都只有8岁,可人生出现重大变故的是孙筱筱没父母的人是孙筱筱,所以她才是我们跟踪的样本。我一不小心认错了,而你却没有反驳,可见你心里有鬼,你在装。后来我一调查,便知道孙绾绾已经死了。”

我笑:“你之前做那些跟踪调查,是在根据原生家庭进行心理画像吧?”

“嗯。”

我出门时甩给他一个眼神:“不过你为什么只对那些孩子进行心理画像,而不画他们家中的成年人呢?如果世上一切都和和美美,谁又想过这样颠沛流离又兵荒马乱的人生和青春?你为什么不画这世界上的林林总总的成年人?贪婪、狡诈、自私、不负责任……无能的人总会将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加诸在下一代身上……代代相传,这才形成了你后来的研究课题,原生家庭和青少年犯罪,这才是根本原因,种下的恨要多少阳光雨露才能结出善的种子?你该讨论这个。”

左诀转了转眼珠,说我会留意。

我恍然又想起孙绾绾临死前写下的那些日记,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瞧瞧,多善良的孩子。

原谅吗?我绝不原谅。

原谅是留给那些需要且渴求原谅的人,比方说江一帆。但对我这样纯粹的恶人来说,原谅有什么用?谁需要那些无力东西?

我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我宁可去偷去抢去骗去杀人去作那些纯粹的恶,也不愿像宋女士一样,以付出和关爱为名,将重担压到另一个人身上,说着什么虚无缥缈的指望和不指望。

话说宋女士,她真的爱孙绾绾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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