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沛

作家。代表作:《太阳的陨落》。合作联系:微信chongjiuying,QQ3069241422

沙漏

版权归属:lofter

Chapter 1

白缓是我接待过的,为数不多的疑似头脑正常者之一。

我平日接待的人要么狂暴无匹,来四个壮汉都摁不住,要么天马行空,“我觉得我是一只跳蚤,你要想捏死我我就咬你”,要么就是清理大小便也需人代理的“傻子”。

我叫白白,嫸州七院精神科医生。

Chapter 2

初见白缓女士,她提着个好看的珍珠手包,人圆润白净,眼神温柔,鼻梁上还架着副黑框眼镜。她及腰的黑色长发顺服地贴在雪白衬衫上,瞧得人格外舒服。

她跟我说她正经历着一场恋爱,问我为什么其他女孩在和男友闹矛盾时都是“嘤嘤嘤”地赌气,浑身散发出一种“我生气了!快来哄我!”的矫情气息,而她就只是冷眼看着,看到最后连空气都变成了冷冰冰的。

我说不同人有不同的性格。

白缓摇头说不是这样,从进化论的角度看,雌性生物在生育和哺乳时的觅食能力会降低,因此需要雄性保护。于是雌性便进化出了一种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俗称“作”)来向雄性生物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安全的做法——这是基因烙印,你可以说它落后,但决不是性格。

我觉得她强词夺理。

“呐,”我交叉着双手,上身隔着桌子向她倾了倾,“进化论它不一定全对,任何一种学说必然处在不断的修正和被否定中。”

“但我们倾向于相信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从宗教学的角度来看……”

我知识储备量不够,决定还是绕回进化论:“或许……你是比较强大的雌性,不需要确认安全感?”

“不,”她喃喃自语,“不是这样。”

我打开白缓女士的病例,脑CT、抽血、心理评估等各项指标完全正常。

鉴于七院偶尔也会有思虑过多的正常人来咨询,我便开了她一些辅助睡眠的药物,嘱咐说按时吃。

她说,哦。

Chapter 3

再见白缓,她憔悴了很多。极重的眼袋垂着,似要将眼珠子给扯出来。她眼底没什么神,头发也乱,衣着勉强能算整齐。

她说和未婚夫裴司闹僵了,因为她父母将她这些年的存款全都拿去给她弟弟买房了。

我说那裴司肯定生气,赚钱很辛苦的。她低头说我知道。我说知道你还给啊?她嗫嚅说那不是给,是她的银行卡一直在父母手上,说是怕她乱花钱,给她攒嫁妆。

我一脸懵逼,嫁妆不都是家里给的吗?

我问她在哪儿工作,她说自由职业,作家,还出过几本书。呦,不得了,我女儿是中文系,也想当作家。我寻思和白缓走近点,说不定以后女儿还能得到指点,便同她多说了几句。

白缓条件很好,聪明漂亮,还是重点大学出身。

我跟白缓聊天时发现她多次提及父母,便感慨说真孝顺啊,都这么大了还惦记着父母。

白缓像是给针扎了一下,恶狠狠:“我希望他们去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全都杀了。”

我登时毛骨悚然,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机。

我严肃起来,拿起笔:“说说你的情况。”

约莫从这一刻起,我才将白缓真真切切当作了病人。

Chapter 4

半月后,我工作时突然有人敲门,我慌忙关掉了屏幕上的蜡笔小新。

两个穿警服的人进来,为首一个面容清秀的递上名片,说是市公安局派来的,名叫顾思,另一个有学者气息的名叫左诀,市局犯罪心理专家。

嗯……勉强算半个同行。左诀冲我笑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

警察说白缓死了,从8楼摔下来。他还给我看照片,嘶——那个惨,她整个人被血浸透,连脑浆都渗出来了。顾思说根据调查,白缓最后见到的人是我。

我心里一紧。

当即眼睛虚了一下。

左诀有意无意:“你有没有跟她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赶紧说没有。

“那她同你说什么了没有?”

我说也没有。

不过警察同志似乎没信,要去院信息部调白缓和我的交流视频,我也没法子。

Chapter 5

先前在治疗时,白缓曾同我说她跟裴司打交往起就有点隔阂:她总控制不住地将他往最坏处想。

比方说发生矛盾,她想的从来都不是矛盾本身,而是裴司根本不爱她。

其实大部分女人都这么想,想完了就开始“作”,千万次地问,你爱不爱我。而白缓却认为这是常态,所以她不“作”,她就是冷眼看,看吧,我想对了吧,你本来就是这样,你理所应当的这样糟糕。

我有点头痛,我说打住啊,白缓,你是不是自卑?打一开始你就给别人打上了“坏”的标签,你是不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

白缓想了想,说有这方面的因素,可这不就是人性吗?男贪色,女慕财,爱情本来就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想象产物。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想?

她“呵呵”两声:“白医生,你以前对我爱理不理。难道不是因为你听说我文章写的不错,有个女儿想要我指导才听我说这么多?”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一来觉着自己被看穿了,二来觉着她怎能这样看我。我是势利小人吗?我就这么没有医德吗?

我咳嗽两声:“看,你本能将别人往最坏处想,这就是你的病。”

“对啊,我知道。可我不清楚是我病了,还是这世界它原本就是这样。”

“当然是你病了,世界肯定有它好的一面。”

半晌,白缓的目光移向远处,我随着望去,却只见了一片乱糟糟的建筑工地,接着听到她淡淡说:“也许吧。”

Chapter 6

白缓的父亲白弘文当年是他们村唯一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某国企发电厂。那时风光无限,因为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干部”(当时大学生是干部身份),金饭碗,孩子以后还能接班。

虽然那时日子也穷,但相比周围人,苏家还是好了很多,因为计划经济,大家都穷。

不久国企改制,白弘文和一大批职工被迫下岗。厂里一部分员工另谋出路,摆摊、卖包子、倒腾小商品……能赚钱的都干。

白弘文不一样,他上过大学,是“知识分子”,始终不肯弯不下腰干那些“下九流”,去大城市找工作又挑三拣四,加之给人骗了次钱后就更拒绝出门,眼看苏家越发穷了下去。

白弘文的妻子吴瑛是个没文化的妇女,一辈子能干的就是将自己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吴瑛当时想出去摆摊补贴家用,白弘文嫌丢人,不让。一家人只好坐吃山空,靠吴瑛娘家的接济和政府低保过活。

从那时起,白弘文就抓起了女儿白缓的学习,说你们这些小苗苗是父母的希望,不像我们这些出了窑的砖——定型了。

当时白缓六七岁,白弘文也不过三十出头。

白缓跟我说关于童年,她能想起的事很少,印象深的也只有几件。

一是她上小学二年级时,小伙伴一遍遍站她家楼下喊她去跳皮筋,她当时想得发疯,白弘文却不屑地说跟那些人玩什么,她们长大了都是社会渣滓,你生来就不是跟她们比高低的。从那以后,终此一生,白缓没什么知心姐妹,一个都没有。

白缓学习成绩极好,在小镇上是传奇人物,每次都考第一,说英语时是一口纯正的美式发音。老师喜欢她,同学则对她敬而远之。

在白缓记忆里,童年只有数不胜数的练习册。人都以为她聪明,却不知她要更笨一点。因为她在学习上花了比别人多几倍的功夫——从小没玩耍的时间,睡眠也严重不足,一个女孩子,屁股上还因久坐长了硕大的黑斑。她只记得自己对着录音机正口语发音时,一遍遍读着那个“rain”的单词,白弘文嫌她的音发不准,扇了她足足十三个耳光。那时她才小学三年级,7岁。

六年级时,白弘文风光极了,因为白缓小升初考了全县第一,他被邀请到学校作为模范父母演讲,主题是传授教育孩子的经验。

当时白缓穿着母亲拆了被面缝的小花裙子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除了那点学习成绩,一无是处。因为白弘文总是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要没有我,你绝对是倒数第一!”

白缓说她上初二时,晚上11点钟做练习题,不小心打了瞌睡,在床上一边盯着她一边打盹儿的白弘文突然睁眼,一把薅起她的头发抽她耳光,抽完了又拖她起来,逼她跪在水泥地上两个多小时,让她检讨自己错在哪里。事后还拿这事跟旁人炫耀了很久。

白缓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因为她现在晚上也忍不住会打盹。何况老师布置的作业她在学校里都已经写完了,白弘文搞了一堆高中的题叫她做,说是笨鸟先飞。

白缓低着头跟我说,那天她跪下去后,直到现在都没能再站起来。

白缓说她现在一点压力都承受不了,任何一件简单的事有deadline的话就会让她焦虑不堪,整晚整晚做着做不完习题的噩梦。

我说是PTSD吧。

她苦笑说那些年鼓捣的有什么用呢?英语她全忘了,学的专业经济学更是一天都没用过,如今还不是靠写作混饭吃。

我问白缓你的笔名是什么?她说是白白。我问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觉着茫茫然,有种空耗光阴的虚无感。

我想了想说不是,是你这么多年一直在恨,却找不到发泄的渠道。

Chapter 7

白缓在高中时成绩便跟不上了。

她母亲跟白弘文离了婚,什么都没要,当然也没要白缓。

白缓不怪母亲,因为白弘文不仅打她,也打母亲。倒算不得多重的手,就是恶心。恶心多了,人心也就散了。

这事白缓一直压在心里,可成绩到底有了波动,从年级前十掉到六十三。恼怒的白弘文又动手打她,她也觉得自己没做好,想努力补回来,可心一急,人就乱,名次哗啦啦往下掉。

白缓跟我说如果一个人本身一无所有,唯能靠一块遮羞布来维持自尊的话,那这张遮羞布是万万丟不得的。

白缓说优异的学习成绩可以掩盖她的一切不足,比方说贫穷。

如果一个学渣突然成了普通学生,那么他将得到颇多赞誉;可若一个学霸突然成了普通学生,那就是天下之大不韪。

老师话里话外对白缓颇多讥讽,说得多了,其他学生便不会尊重她,何况她还贫穷。

某天一个挺过分的“混混”捉住她强行亲了她一下,这可吓坏她了,一路哭着跑回家。

她哭着跟白弘文讲这事,被白弘文打了一个耳光。白弘文又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本以为你只是不好好读书,没想到这么不要脸,小小年纪就搞这些恶心八糟的东西,我明天就把你嫁出去!”

白缓说直到现在她都想不通她怎么就不要脸了。只是她那天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她做不到白弘文期望的,那她就不是他的女儿。

后来白缓成绩还是没上去,只是白弘文再动手打她时她还手了,死命撕咬,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白弘文气疯了,拖她到二楼阳台上,威胁说要将她扔下去。

白缓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

白缓摔伤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往出跑,离家出走了三个多月。

白缓说关于白弘文,她最感动的有两次,一是她5岁那年跟他走在一个漆黑无比的巷子里,走着走着,“哧溜”一声什么东西打她脚边窜过去了。白缓吓得直哭,白弘文第一时间将她抱在怀里,以宠溺语气说有爸爸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第二次就是她离家出走后,走在临市的路上跟白弘文再碰面时,他衣衫陈旧,风尘仆仆的,好似老了十岁,一看见她就扑过来一把摁进怀里,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

白缓笑着跟我说你知道吗?我当时特别吃惊,他居然会找我。我淡淡说那肯定会找。

白缓点头说,当时还是感动的。

我问她那三个月是怎么过的。她说她当时只有15岁,身无分文,坐在马路牙子上腿一直流血,一个好心大叔送她去医院,发现她骨折了,就帮她出了医药费。白缓说不久后她就跟了那大叔,不然过不下去。我说那他也算不上多好心。白缓说现在的就这样,再说她当时也多少有点自暴自弃的念头。

我惊诧抬头,发现她面色平静。这人凉薄得过分,我想。

白缓说,“我以前挺爱爸爸妈妈,就像马路上走的那么多普通孩子一样,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变了。这事不由人,你没法控制,就跟你不能让耳朵动起来一样。我觉得那些年我手里拿了个沙漏,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它一点点往下漏,后来就消失了,没了。直到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没法再爱人,”她轻声说,“我未婚夫裴司是个好人,他待我真心我知道,可我就是将他当坏人。我们之间的任何一点小矛盾都会加深我对他是‘坏人’的印象。我没法控制,我想我们之间会因此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别老给自己负面暗示。”

“我知道,五年前我开始读心理学,还试过一种强迫疗法。当时看着还行,跟正常人一样,可再遇到什么事,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和从前一样,还站在那年那月那个圈里,从来都没走出来过。”

“你很清醒。”

白缓笑:“我脑子不笨。”

“现在释怀了吧?”我问。

“后来我读了很多书,了解了我父亲当年的时代背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哀。他们当时,‘干部’的身份的确风光,到底拉不下脸来跑‘下九流’的单……我也慢慢理解了他,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做事一向认真,莫名其妙就被时代抛弃了。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吧。”

我说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

Chapter 8

我治疗的视频录像到此戛然而止。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顾思和左诀:“怎么,我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吗?”

左诀说没有。

顾思想说什么被左诀抬手止住。

左诀说:“我们现在案子遇到了瓶颈,希望白医生能利用专业知识协助我们。”

我皮笑肉不笑。

左诀跟我说白缓可能是他杀,因为她胸口有白弘文的掌纹。有可能是为他挪用白缓“嫁妆”的事和她起了争执,他推她坠楼的。

不过这里有个矛盾,就是最后白弘文他自己也坠楼了,胸口有白缓的掌纹。警方推测他可能是愧疚了,然后自己也跳下去。但这两人坠楼时间差不多,搞不清是白缓推白弘文下楼再自杀,还是白弘文先推的白缓,还是争执中两人一起坠的楼。

“有什么区别吗?人都死了。”

左诀说有,白缓是个作家,她把和白弘文之间的事写成了自传性的小说。出了这事后,读者们一致认为是白弘文推的白缓,骂得很难听不说,还在搞游行,骚扰白家遗孀。如果真相不是,就有必要还白弘文一个公道。所以他想请我评估下白缓的心理状态,判断她有没有可能弑父。

我说,哦。

Chapter 9

警察拜托,我哪敢不从。

恰好我办事又认真。

于是便搜集了白缓所有资料,预备做个综合评估。

白缓曾多次尝试自杀,手腕间伤痕累累。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不知道,就是生活中稍微遇到点事,脑海中自觉就有这个念头,就像有人特地放在那里等她一样。

警务平台上还有条关于白缓的出警记录,是她前男友报的案,最后不了了之。事情是她前男友和她吵架,她突然哆哆嗦嗦打厨房抄起了刀,疯了样照着他脖子捅。这可吓坏她前男友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吵架的原因也不是大事,白缓说不知道,她就是冲动,控制不住。

我说你这样子不太对劲。

她说我这不是来找你看病了吗?

她说这么多年我不断在看心理学书籍,也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可就是解决不了。我来找你看有什么速效药。

抱歉,没药。

Chapter 10

我对这两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警察有点怨言,我又不是搞侦查的,怎能分辨白弘文和白缓哪个先落地?

为难我。

中午我走出七院买杯咖啡解乏,远远看见个眼熟的背影在买炸鸡,她给了钱,捧了炸鸡兴冲冲回过身,四目相对时,我和她两个的嘴巴都给惊成了“O”形。

那乌黑发亮的披肩发,那清澈的眸子,那串着珍珠的小手包……不是白缓还会有谁——

妈耶——

“鬼啊!”

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炎炎烈日下我哼哧哼哧跑了四百米就跑不动了,撑着膝盖喘粗气,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白天啊。

于是便壮着胆子往回走。途中碰到个报刊亭,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身子在煮茶叶蛋。我看见他铺面上杂乱着五花八门的杂志,挂在显眼处热卖的是署名为“白白”的《无耻之徒》。

这不是白缓的书吗?

见我目光在他铺面停留了片刻,小老头摆手招呼,我就跟着了魔一样朝前走,他捧着《无耻之徒》挤眉弄眼:“嘿!大妹子!这书的作者白白卷进凶杀案里去了!都上新闻了!可奇葩了。因为这事,她的书都被抢购一空了!你现在连盗版都找不着,我手头就剩下这几本,你看着办哈。”

我翻了翻,就这印刷质量,绝对盗版。于是讲了价,两块五拿了一本。

回到七院,我有些茫然,呆坐了有20分钟的功夫才打开那本书,翻了翻也没什么意思,说的是白弘文和白缓的事,事情经过和白缓跟我讲过的一模一样。

可她不是死了嘛!照片我看得清清楚楚,白花花的脑浆都喷出来了。

我这白日见的什么鬼?

我拉开窗帘,对面猛地一个反光刺伤了我的眼,我立刻意识到那是望远镜。

该死!

谁在偷窥我?

我要骂街了。

我打窗户口向下望去,看见刚才遇到的“白缓”就站在楼下,捧着刚买的炸鸡,顾思和左诀站她身边,左诀摇手给她指导着什么,顾思则趁人不注意,伸手拿她的炸鸡吃。

卧……了个槽?

???

我有点懵,想探头朝窗户口骂,又丢不起这个人。

我登时明白了,这几个狗东西联合起来编故事骗我。我除了白缓的“死亡照片”,什么都没见过。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骗的。

无财无色。

于是便打开电脑搜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就看见了三个月前的新闻:作家白缓之父白弘文意外坠楼,警方介入调查,疑有黑幕。

三、三月前就死啦?

可那几个狗东西跟我说是半个月前出的事。我去……(一串脏话)

我又惊又怒将滚动条向下拖,看见白缓的照片时,惊得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

这圆脸、这厚嘴、这么有特色的眉毛……不是我还是谁?

我有点崩溃,刹那间头疼的要死,一些场面过电影般重现在我眼前。

于是我又战战兢兢继续向下看,瞧见白弘文的照片时当即就哭了,心像被人狠狠绞作了一团,这、这不是我父亲,又是谁?

我正哀哀哭着时,顾思、左诀和“白缓”三人走进房间,我像一头愤怒的小兽,警惕看着他们。

左诀蹲下来,以怜惜的眼神看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脱口而出:“白白。”

他以眼神示意我看《无耻之徒》的封面,我看到署名是“白白”后当即就明白了。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头脑中的乍痛一寸寸消失后,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白弘文的坠楼不是意外,是我推下去的。

我抬起头来说。

Chapter 10

许是乞丐也有十年大运,白缓上大学后,小镇里有个教师职位出现了空缺,白弘文是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应邀补了上去。他做事其实挺认真,不久后升了教导主任,攒了点钱后娶了个带儿子的漂亮女人。

那时白缓在外地读大学,她特地考得很远很远。后来她读过很多书,见过很多人,对白弘文当时的处境和做法也多了些理解。不至于恨,就是凉薄。亲戚们都说白缓读书读傻了,冷漠,没人味儿,这么多年不回家,也不孝顺父母。也有人酸溜溜说她只会读书,情商不高,以后在社会上肯定混不开。还有人劝她人要念旧,要思乡,那里才是她的根。

白缓明白那些道德正确,可不念就是不念,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强迫不来。

白弘文一直都说他放心不下白缓,怕她老实,在社会上被骗,于是拿走了她的稿费卡,说是给她攒嫁妆,留后路。

白缓也没管。

她够吃就行。

可前段时间白弘文禁不住漂亮妻子的哭闹,在儿子还没大学毕业时,二话不说就拿这笔钱给儿子在省城买了房,说是以后讨媳妇用。

白缓当然生气,那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赚钱不容易。裴司也生气,他气急了话说得有些重,说她是“扶弟魔”,还说你要这样就分手。

白缓冷冷看着他,说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

这话听得裴司就更气了,说你要这样说,那我也没办法。

说完了他摔门就走。

白缓很焦虑,非常焦虑,她拼命抓着头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那是她十年的积蓄,不是一点钱。她跟裴司也六七年了,本打算年底结婚,她真爱他。

她早上发现自己怀孕了,如果裴司走了,她就得打掉这个孩子。

于是白缓找白弘文要钱,要他卖了房子还钱,白弘文嗫嚅说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等他以后有钱了,再贴补白缓。

白缓冷笑,说我不要任何人施舍。

白缓逼的急了,白弘文就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钱钱钱,你就记着钱!跟你那贪钱的妈一样贱!除了钱脑子里都是屎!”

白缓苦笑。

钱钱钱——

她记得小时候班里组织春游,一人要交10块钱。全班就白缓没交,她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有英语作业没写完呢。同学们都以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白缓,哇!好勤学!老师还敲着一个差生的头说你瞧瞧人家!

当时的白缓就像一根水草,被挤在人群里左摇右晃。她像个好学生那样腼腆地笑笑,心里却空空的,一敲能听见“咣当”什么碎掉的声音,空空如也。

后来她连那块遮羞布也没了。

白缓还记得那年母亲被车撞伤了腿,肇事司机逃了,家里没钱治,母亲想从自己哥哥那里借,白弘文不让,嫌丢人,说她哥哥就是个拉货的司机,一点精神追求都没有,还眼高手低,因为钱的事看不起他,所以宁可饿死也不问他借钱。

后来就一直那么拖着,母亲给她做饭洗衣,到离婚腿都是瘸的。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母亲在夜市上摆摊卖包子,白弘文某天看见她腆着脸招揽生意,有粗野的顾客对她招来喝去,她缩着脖子讪讪赔笑,白弘文过去一把掀翻了她的包子铺,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她像条狗。

母亲后来嫁了个卖苹果的老实人,开了个夫妻店,日子和和气气,也没暴富,就普通人,还生了个儿子,听说挺争气的。

后来白缓有次去看母亲,母亲一见她就哭,说她当年要是有一丁点办法,都不至于抛下她。白缓说不怪她。母亲说她有手有脚也不老,也没想要多少钱,就是想过得跟个人一样,不被人说像条狗。

母亲要给白缓大学生活费,她没要,母亲问她是不是怪她,她说没,她大学有助学贷款,平时也做做家教,不差钱。

母亲只好作罢。

其实是差的。

白缓那时被无良商家拖欠工资,一包泡面吃了三天。

没要吴瑛的钱,也没要白弘文的钱。

到底是生分了。

那天白弘文指着她鼻子骂,说她跟她妈一样,是个只认钱的女*表*子*。白缓说如果我妈只认钱,就不会在我外公那里讨饭了整整五年,如果你有骨气,就不会整整五年都端清高坐在家里,拿国家和老婆娘家的救济,一分钱都不去赚。

白弘文说你还有脸说,我那不是为了你?

他说如果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如果没有我,你考得上重点大学的?如果没有我,就你那操行,跑出去三个月……

白弘文一字一句说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就是女*表*子*。

白缓站在窗口冷冷看着他,不说话了。

时间在那一刹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白弘文揪着她的头发拖她到二楼阳台上,他血红着眼指着楼下说反了你了,你敢还手?还敢踹我?信不信我将你从这里扔下去?

白缓垂下了眼眸。

当时寒风飒飒,言犹在耳。

他说她恶心,她不要脸。

这些年她以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心理学书籍,早都走得很远了,却未想到,时至今日,她又一次走回了原点,始知自己的人生,很久之前就已然结束了。

见她不说话,白弘文以为她认了,又开始苦口婆心教导她,说你这孩子性格冷漠,遗传你妈的,小时候我对你的教育没关注这些,是我的失职。那时候咱也不懂哇。他说你现在大了,得懂得感恩啊,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为了你的教育连工作都没做,把一辈子都搭上去了,这才让你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拿你几十万怎么了?

白缓说是你拿的吗?

白弘文说你弟也一样,我死了都是他的。

白缓说那是我弟吗?跟我有关系吗?

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刺伤了白弘文,他火冒三丈扬起手来教训白缓,就像从前那么多次一样。

白缓躲开了。

Chapter 11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审讯室里我跟顾思警官说,“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到了现在,到了今天,他还想教训我,还想对我指指点点。”我摇头说,“不,我不要这样活着。我是有尊严的。我已经这么大了,他再也无法奈何我。”

“所以,你将他推下楼去了?”

我拿手掌抹了下眼:“是。”

“你太冲动了。”

我说我压抑了这么多年,人生中冲动的机会也许就仅此一次。

“愧疚吗?”

“当时挺愧疚,也很害怕,因为他毕竟是我父亲,”我笑,“否则我不会吓到精神失常,旧病都发作了。连累你们绕这么大一个圈,还陪我演了场戏才让我想起来后说出真相。不然我早自首了,真是抱歉。”

“现在还愧疚吗?”

“干都干了,说这些没意思。”

顾思给我打开手铐,说放宽心,你怀着孩子呢,不会判太重。近期也不会收监,去找个好律师,从精神病鉴定这块下手,做好辩护,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就行。

我低声说谢谢。

顾思说裴司来接你了,回家好好休养,现在取保候审,你要按时报到。

我惊诧抬头。

我不知道裴司竟还会管我,我以为他早跑了。

真是出乎意料。

我走出公安局,远远看见裴司靠在车旁抽烟。

我招招手,他也看见我了,忙掐灭了烟跑过来。他急得很,人也憔悴,他一见我眼圈就红了,接着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说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那天没控制好情绪,你就不会那么冲动的回到那个家讨钱。那么点钱算什么啊,咱这么年轻,咱可以再赚,都是我不好。

我说不关你的事,是我做的。

裴司将我塞进车里,说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安心养好胎,律师我都联系好了,接下来的事我来做,不会让你吃苦,你别操心,也别害怕。

我说好哦。

裴司说咱不说这个,我先告诉你个好消息让你高兴下,你之前的书都大卖了,版税挺多。

我说,哦。

预料之中的事,世人猎奇,作者出个事才能大卖。我要是死了,那就更畅销了。

忽然间有一个罪恶的念头打我脑海飘过:如果书没有大卖,裴司他是不是就不会在这里等我?

我强迫自己将这念头赶了出去。

瞧瞧,我又犯病了。

瞧瞧,父母给了我生命,却从我这里都挖走了什么啊。

我的日子一直都在向前走着,可消逝了的那些终归是消逝了。

裴司回过头说:“缓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去领证吧。”

我说好哦。

裴司伸手摸摸我的肚子,侧头是一脸幸福的笑:“多亏你,我要当爸爸了。”

我无力垂下眼睑。

窗外人行道上的树木迅速向后移去,风吹在脸上,舒舒服服的,而我只觉着麻木。

我要当妈妈了,我想。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很迷茫。我的孩子,他不会像我吧?我不会成为像白弘文那样的人吧?

我嗫嚅说裴司,这孩子要不咱不要了吧。

他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在我耳前,接着嗔我一句:“说什么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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