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文沛

作家。代表作:《太阳的陨落》。合作联系:微信chongjiuying,QQ3069241422

蛐蛐狂想曲

      

我印象中,那只蛐蛐直立起来比我还高一个头。它带着令人恶心的黄褐色,凹凸不平的脑袋靠一个极细的玩意儿撑持着挂在脖子上。它的眼睛是那种纯粹的黑,前面的一根腿翘上来不经意撸了撸脸,那头就跟要掉下来似的。它两根触须垂在我的头发上,脑袋一低,三角嘴就跟躺床上的我来了个嘴对嘴。

  

极度的恶心和恐惧令我肾上腺素在一瞬间飙升到天花板,我抓起旁边的板凳就朝它那张无比恶心的脸上狂砸了几十下。

  

“砰——”

  

绿色的汁液四溅。有一滴溅到了我的嘴上,尝起来是咧巴咧巴的味道。我恶心到跪在地上吐了二十分钟。

  

我爬起来扶着墙,踉踉跄跄往出走,像条失魂落魄的狗。

  

宽阔的柏油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四处爬着的都是体型硕大的蛐蛐。黄褐色的脊背,折叠式的腿。有的还平躺过来露出腹部,双腿交叉咯吱咯吱唱着些令人作呕的赞歌。

  

我这是怎么了?

  

穿越了?穿书了?

  

穿越到了史前?未来?由昆虫统治着的世界?


穿书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计》里?

  

我举目四望,周遭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蛐蛐,空气里漂浮着吃多了萝卜的人,放的屁的酸臭味。

  

眼前道路上,三只肥头大耳的蛐蛐飞快向我移动过来,不时喷射出奇奇怪怪的液体,我恶心到拔腿就跑。

  

不应该啊。

  

昨天是星期天,我去了单位加班,单位没说给加班费。我知道这是违反劳动法的,但我的领导在工作群里发了个“倡议”,说他有一天看见其他科室周末的灯亮着,就倡议我们都向人家学习。于是我们所有人响应倡议,昨天无所事事在单位里大眼瞪小眼坐了整整一天。

  

我罹患产后抑郁症的老婆因此跟我闹脾气,说我再不抽出时间来陪她就抱着儿子跳楼死给我看。但是我也没有办法。领导要做样子给他的领导看,他的领导决定了他是否升职加薪,我的领导决定了这个季度的季度奖我能否拿到。


拿不到奖金,我老婆就更有脸色了。

  

人到中年不容易啊。上有老下有小,哪个不是折了腰杆混口饭吃。单位这个莫名其妙、狗屎一般的制度,导致人的眼光不会往下看,我的领导不会在乎我和我老婆一家,因为我们对他来说不重要——我们为难对他又有什么影响呢?我们又不能把人家怎么样。人家没骚扰我们,已经是给我们的恩赐了。


制度啊制度,制度让人变成狗。


唉,算来我也是一时冲动,如今得到了惩罚。


十个月前,我那做销售的老婆为了个大订单陪客户吃饭,结果那个秃顶小眼睛的油腻男也是不规矩,约她到KTV,期间动手动脚,还灌她酒,说什么“喝到位了,什么生意都好谈,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害我老婆喝到胃出血,差点没挂掉。呸!老东西!我一怒之下就让我老婆辞职了。


结果现在,就得我一个人扛起家庭的重担。

  

其实我也想说不的。

  

你说如果大家都会说不,拒绝领导形式主义的“倡议”该多好。瞧瞧每天过来上班,他那趾高气昂的模样,不都是我们给惯出来的。离了这个单位,他算个屁。可他偏偏就是如此自信,好像自己多有能耐一样。不过我也没多郁闷,因为有天我看到他当众跟人抢着给他的领导点烟时的那副狗腿子样(还没抢到),我心里就舒坦多了。

  

其实说实话,我也没混得多差。心情不好了,走到一家奢侈品鞋店试双鞋子,看着那长着精致脸蛋、曼妙身材的年轻女店员蹲在我面前以种特别卑微的姿势将我皮鞋擦了又擦,有时候我还伸手将那张俏脸嬉皮笑脸捏两下,她们也敢怒不敢言,我心理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然后起身脱鞋——你们这都生产的啥玩意儿!丑死了!爷不买了!一爽都没看上!

  

——爽。

  

特别是看着她们哭丧着脸的模样。

  

这一切在昨天不都好好的嘛!怎么我突然就穿越到了蛐蛐的世界里?

  

其实说实话,我还是挺怕蛐蛐的。我有多足昆虫恐惧症。呔!讲出这个事实也太不男子汉了。我小学五年级时还因为这件事被我爸放肆殴打过呢!因为太不man了。我200斤的父亲绝不允许儿子长成一个娘炮。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爸质问我,那么小一个玩意儿你都怕,你还是不是男人?然后他为了让我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捉了三只活蹦乱跳的蛐蛐,掐住我的脖子强逼我给吞了下去。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那三只蛐蛐还在我肚子里蹦跶蹦跶跳着圆圈舞,说不定还谈了恋爱,苟在一起搞了好多小蛐蛐出来,它们吃我的心吃我的肝吃我的肺……吃得我整个人成了一具躯壳。

  

啊……但我爸并不能用这种方式克服我对蛐蛐的恐惧。


我初中时因为迷恋打游戏而被我爸送进了“青少年不当行为矫正中心”参加治疗,他笃定我是患上了一种叫“网瘾”的疾病。

  

啊……那家矫正中心的治疗方式也挺粗暴的。基本就是揍、电击、催眠……直到你承认自己做的都是错的,然后发自内心的剖析自己,每天写五千字的检讨并辱骂自己,反正怎么说自己不是东西就怎么来,外加给父母歌功颂德的五千字:含辛茹苦、披荆斩棘、谆谆教导……怎么肉麻怎么来。

  

我刚开始还挺厌恶的,我有什么病呢?我爸在外头找了小三,害我妈自杀了,我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不爽,我打下游戏发泄一下怎么了怎么了?


但是在不良行为矫正中心,我被殴打的没办法,我麻木了,就窸窸窣窣每天给父母歌功颂德一千遍。我就是个普通人,不是坚贞不屈的我党特工,我细皮嫩肉,吃不了苦的。


反正父母都是对的,我又不能拿他们怎么办。我不重要,我的感受也没人在乎。我干什么都是错,干什么在他们眼中都是笑话,可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只能顺着他们,我说不出一个“不”字。直到现在,我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我在向弱者施压,在向强权低头。我从生下来起,就一直在学习并习惯着这些。


瞧瞧,小小一个“父权”就这么牛叉,让我发不出一个声音,所有能说出来的,全都变成了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和表决心:百善孝为先,我以后要好好孝顺你们。


因为年幼的我没有制衡的力量,我不能攥起拳头来,瞪着眼让他知道: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就算我让他知道了,他一句“叛逆”就可以定义所有。我的所有聪慧变成了“我在培养你”,所有思考变成了“呦!还不错。”。


崽种!直视我!告诉我在这宣称人人平等的世界,是什么让你可以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


当时接受在矫正中心洗脑和催眠时,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那天被我生吞下去的三只蛐蛐。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它们强占了我的躯体,繁衍、再繁衍……直到我身体内部什么都没有,我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蛐蛐。


追赶我的三只蛐蛐力气很大,很快就将我捉住,带进一幢白惨惨的楼里,那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它们不顾我的嚎叫,用很粗的皮带绑住我的身子,它们尖尖的嘴内探出了一个针管样的口器,扎进我的脖子,再将他们体内粘稠的绿色液体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注入到我身体里。

  

“不——我不——”我声嘶力竭嚎叫着,可惜无济于事,就跟当年我在不良行为矫正中心那样,我强行接受电击,接受着因为“不一样”而产生的痛苦。

  

“你们要我说什么,我全都说,要我做什么,我全都做……”

  

我卑微地乞求,这不是头一次了。

  

再一次我睁开眼睛,看见三名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医生瞧着我笑,没有蛐蛐了。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在我质疑的目光中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体温正常。恭喜你,恢复了。”

  

我:“???”

  

医生:“是这样的,你今天早晨从楼上跳了下来,全身都没有事,就是摔到了脑子,出现了幻觉和癫狂行为,还打破了一名主治医生的头。”

  

我:“……”

  

我跳楼了吗?

  

我有些头疼。


我好端端跳什么楼?

  

记忆就像雪花一样,一片片落下来,将我空白的头脑一寸寸铺满。

  

我应该是跳楼了。

  

星期天晚上,我产后抑郁症的老婆抱着我儿子,因为我之前答应陪她,后来又去加班了而威胁我跳楼。我也苦啊。我难受。


我因此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心想这婆娘可真是不懂事。于是又找了一个奢侈品鞋店走进去,趾高气昂一遍遍挑着那店员的毛病,最后还忍不住将她摁在墙上亲了三分钟——当然我最后买了那双鞋。

  

被发神经跟踪我的老婆看见了。

  

她抱着我儿子要跳楼。

  

啊……她以为有些事我不知道,那孩子长得根本就不像我,一看就是KTV那客户的,那样的小眼睛,遗传基因是抹不掉的。


但我知道,我老婆也是没办法。我不怪她。

  

我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嚣“你儿子你儿子”,突然觉得心很累,我太累了。成年人的世界,太不容易了。于是我笑着说,“你想跳楼是吧?不管你真的假的,反正我想跳很久了。人活着真不容易。”

  

于是我两眼一闭,两脚一蹬,打窗户口跳了下去,然而没摔死,就是脑子不好出现了点幻觉。

  

这……

  

我看了看房间墙上挂的日历,艾玛,这都星期五了,星期六市局领导来我们这里指导工作,大领导!不得了!市里连路都封了!很多大妈跟拜佛一样去看人家,我们得挂个大红花欢迎人家,今天下午大家肯定都在排练,举着鲜花,跟以前小学时的那样左摇又晃,嘴里再吐着机械式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完了完了,来不及了。说不定因为生病,我连狗腿的机会都被人抢了。

  

我慌张兮兮找到自己的鞋就往出跑,越跑身子越轻,我看见自己的手慢慢弯折,变成了蛐蛐脚的折叠样,看见自己的皮肤慢慢变成了黄褐色,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欢欢喜喜、歌功颂德式的吱吱吱吱。

  

我噗通摔了一跤,疼死我了。可居然没想着爬起来,就地驾轻就熟一个劲地往前爬。

  

啊呦,我变成了一只大蛐蛐,我的整个灵魂被当年的三只蛐蛐完全占领了。就算我知道那领导他只是一份工作,一个职业,他也没有遵守劳动法,他利用了我们的休息时间,他应该受到制裁和惩罚。但我还忍不住地口水哗啦哗啦——手脚并用一溜烟爬过去,好像跟他合个影,都是什么光荣的事一样。


我原来是个人。现在能当个爬虫就已经不错了。

  

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我爸喂我吃那三只蛐蛐的时候。他嫌我不man的时候。可是他好像没有问过我为什么害怕蛐蛐。但我记得很清楚:他做饭不认真,导致我的红烧肉里藏了只熟蛐蛐,红烧肉颜色太深,我没看清,“嘎嘣”一咬,那酸爽——


他这人挺怪的,他声嘶力竭让我昧着良心承认他对的时候,就已经在告诉我向强权低头低头,戴上面具向能给你利益的献媚献媚,向比你弱小的拔刀拔刀。后来他又教我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好矛盾啊。又当又立的。全都是放屁。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可有够man?

  

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马屁的味道,真真香死了。

  

我看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变成人了,愿我老婆跟那个客户的儿子,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活着。


不然,不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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