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兵荒马乱
1
顾安安没朋友。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
人是群体性生物,就算是被推上刑场,一枪崩了的死刑犯,都曾有所谓的“哥们儿”义气,可顾安安没朋友。
从小到大,一个都没有。
顾安安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比她们都优秀——几乎没什么事是她做不好的。
奖状贴了一墙,能歌善舞,在还看重英语的90年代,她有一口流利的美式发音,英语老师都千方百计动用关系将自己女儿转到同她一班,同她坐同桌。
她是风云人物,众星拱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公主。
除了在学校,很少有同学看见过顾安安,除却上学以外,她几乎没下过自家那幢小楼——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小姐。
90年代的小镇,还没有现在这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兴趣班。一旦放学,男孩子们就如同一群冲出栅栏的猪,欢笑着,跳闹着,将易拉罐当作足球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踢,惹得行驶过来的卡车司机跳下来就是一阵大骂。女孩子们就在空旷的地方跳方格子,跳皮筋,踢毽子,有时候还抓石子儿,打弹珠。
可是顾安安不会玩,一样都不会。
后来大了,男孩开始拉帮结派,斗鸡一样互相掐架,发育早的女孩开始看《流星花园》,开始听蔡依琳、周杰伦、SHE……然后开始爱美,开始打扮。
可顾安安不知道,也不会打扮,所以不合群。
顾安安坐在家里,面前那些练习册就好像永远也做不完一样,她小学时就做初中的,初中时就做高中的,她爸爸给她弄来了什么黄冈中学,衡水中学的练习册,寒暑假都不停歇,大年初一都不停歇。夏天坐的久了,她屁股脸上都起了疹子,后来成了黑乎乎一片,直到二十五岁都没有消退,成了她近乎完美身材的唯一败笔。
小学时,同学姚琪有天因为画黑板报的事想请教“大神”顾安安,特地骑着单车来到顾家拜访,一按门铃,开门的是五大三粗的顾父。姚琪玲珑的小眼神透过顾父的胳肢窝,看见了不住掉泪的顾安安,顾安安右边脸肿的很高,她流着鼻血,鼻血吧嗒吧嗒溅在脚下大理石地板上。
录音机里,有个美国女人在不停重复:“rain。”
幼小的姚琪被吓住,听到顾父问一声“什么事”,登时魂不附体,“噌”一声蹬着单车没命的跑。
顾安安不是公主,这个秘密,在那个夏天被姚琪撞破了。
撞破的时候,顾安安已经为了读不准“rain”这个单词的发音,挨顾父十三个耳光了。
当时她才七岁。
她非但不是公主,甚至从来都没有被当作一个人那样看过。
2
顾父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一个村只考出了他一个,风光。毕业被分配到厂里做会计,公家单位,持续风光。
可突然有一天,厂子倒闭了,他们全都下了岗,国家给了抚慰金,然后撒手不管:都自谋出路去吧。
顾母是个厉害人,再困窘的情况也得破局,她张罗着做小生意,开餐馆也好,洗车也罢,只要能活下去,能养活孩子就行。
顾母选择了卖馒头。
最初生意不错,赚了点钱。可顾父接受不了:我堂堂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做这种事?低三下四。
所以他软磨硬泡,甚至跟顾母动了手,砸了她的蒸笼、案板,这生意,硬是不做了。
那么,做什么?他不知道。让他找工作他也不去,家里眼看着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
于是就靠着顾母,左打一点小零工,右帮衬一下别家,这样零零散散有了收入。
顾父面子上挂不住了,于是就专心盯着顾安安,仿佛邻里街坊的一句“孩子争气”,就算给了他莫大鼓励。
于是顾安安和别的孩子不同了,众星拱月,被捧的如同公主。
顾安安上高中的时候,才十三岁,当年顾父为了显示她的与众不同,让她跳了级。
顾安安没离开过家,没住过学校,人又小,对新环境是新奇、新鲜、惶恐、不安。
每天听完课了,回到宿舍里听着姑娘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她们讨论的那些明星、歌曲、偶像剧,她没接触过,听不懂。
于是只能沉默。
这一沉默,就和别的姑娘不同了,没交集,自然生分,于是她们一起做什么事,吃饭也好,上体育课结伴也好,都不会喊上她。
所以形单影只。
别人说她高冷,而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人和自己玩,所以苦闷。
所以成绩下滑了,也不多,从第一名下滑到了五十多名而已。
这本该被视为平常,下次考回来就是。
顾安安记得很清楚,她回到家的那天,顾父正在清洗锅盖,她刚一进门,锅盖就飞到了她头上,将她额角都砸出血来。
顾父粗哑的嗓子喊的震天响,各种污言秽语潮水般打四面八方涌来,直将她整个人都吞没。
“不要脸!”他指着他十三岁的女儿鼻子,对她说,“你不要脸!”
他拿着擀面杖狠狠敲她:“我要是你,早都去死了!”
后来顾安安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仰头看着天际飘下的白雪,一瓣,一瓣。
很冷,她动了动脚趾头,硬梆梆的,就像踩在冰窖里,继而她周身都像是浸了冰窖里。
十三岁的女孩儿,也是有自尊的。
可是,谁又在乎呢?
3
人类有种罪恶的天性,他们喜欢看王者屈膝,英雄末路,美人遭难,喜欢将曾经仰望过的人和事从云端踩入淤泥,以此来表示:那些人也不过如此,和我也没什么不同。
在顾安安身上也一样。
考上这所高中的,她曾经的初中同学比例颇高,顾安安的大名从小就如雷贯耳,那是“别人家的孩子”,老师的宠儿,每周升旗仪式上被表扬的学生,父母口中的标准。
如今看到她的成绩节节败退,也都掩了嘴窃笑。
她也不过如此嘛!
有一些无良的,甚至还在她面前笑了出来,指指点点,戳戳脊梁骨。
“为什么?”他们问。
“没考好。”
他们眼神轻蔑:“我看你是考不好了吧!”
说完了,就聚众嘻嘻笑了起来。
顾安安也是有几分傲气的,没说什么,心里却不舒爽得很。于是她迫切的想证明自己,可她越想,越心急,情况反而越糟糕。
哪有那么容易的?
顾安安再优秀,也不过是在她们当年的初中,可这高中,是囊括了这座小城最优秀的孩子。
顾安安第一回发现,她让所有人失望了。
而这算什么呢?可她发现,她除了成绩,一无所有。
有个男孩儿叫作陆铭,打小就偷偷的喜欢顾安安,可她那么高高在上,他想都不敢想,可现在,他有机会了。
可姚琪喜欢陆铭。
少男少女们青春期的悸动,本应是在花季雨季里盛开着的栀子花,洁白而芬芳,如有香味,那香味也该是淡淡的,在往后年岁里,酿成一汪甜酒,飘在记忆里,历久弥新,名之:初恋。
可是。
在顾安安这里,那真的很丑陋。
感情的事,如何勉强?顾安安同陆铭根本不熟,当然不接受,何况陆铭仗着父亲是当地的警察局长,打架抽烟逃学,真不是什么好学生,顾安安还真有点儿看不上他。
约莫是年少时姚琪在顾父的胳肢窝下,瞧见过顾安安流着鼻血的凄惨模样,对她本就没什么敬畏,所以越来越肆无忌惮,编造流言,编造小道消息:“别看她顾安安表面上人模人样的,背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腌臜勾当!”
女孩子本应如花般绽放。
可心眼也是颇多的,想要对付一个人,通常不会拳脚相加,却总是好做一些幼稚而又恶毒的勾当,俗气,却足以令人不爽。
给她们宿舍每一个人分饼干分零食,却独独不分给她。
没有人同她说话。
将她冬天的棉鞋泡进冷水里。
在她的盒饭中放死蟑螂。
白裙子被泼上蓝墨水。
在周一的升旗仪式前,偷走她的校服塞进垃圾桶里,让全班只有她一个没穿校服的人站在那里挨老师训。
而她,从小到大,又何尝被老师训过?自然是哭了。
人还有种恶性:当一个人被众人所针对的时候,会形成一种跟风的浪潮,最后演变成一场聚众的狂欢。
因为无知的人总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站在门口哭泣的,十三四岁顾安安自然不明白这些,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众矢之的。
只听老师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的就是你,顾安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安安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进门的时候,不知是谁一声窃笑,尔后全班都跟着笑了起来。
或许一些事,只是那个年龄段孩子们的恶作剧,算不上敌意,可顾安安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
怎会没有感觉呢?
她进教室的时候,觉着整个天地都变黑了,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过来。
屈辱、恐惧、不甘、愤怒……
那黑压压的一片让她绝望而窒息,四下回望,那里只站着她一个人。
尔后一切,都变为了无奈。
4
顾安安有想过去改变。
如果说她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学习成绩的基础上,那拼命将这个基础夯实就是。
顾安安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专心做学习成绩。
如果不是,出了那样的事,顾安安可能就真的改变了。
被顾安安拒绝的陆铭约莫觉得失了他作为男性的面子,有点儿不爽。
加上他本就嚣张跋扈。
于是竟在课间,抓起还在做题的顾安安,摁在墙上猛亲了起来。
他身后,一群男生跟着起哄:“铭哥,威武!铭哥,威武!”
应该是他们无聊之下打赌的。
这……
顾安安推不开他,抓起身边的文具盒冲着他脑袋就是狠狠一下。
文具盒上有个尖角,这一下砸的有些狠,陆铭惨叫一声,一摸,一手的血。
这下,就更没有面子了。
陆铭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到有些惶恐的顾安安,发狠般一拳砸在她肚子上,她痛呼一声,蹲在了地上。
这事儿,闹的比较大,去了医务室,医生说陆铭的脑袋需要缝上几针。
陆铭的父亲警察局长过来了,一身警服,英姿飒爽。顾父也来了,看着警察局长就愣住了。
约莫是从前卖馒头的时候,看到过警察局长视察,心里头有点发怵。
回头再看见缩在墙角里面色苍白,还在盯着他的女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耳光就招呼了上去。
顾安安当着警察局长、陆铭、医生的面,被顾父抄起一根拖把撂倒在地上。
顾父冲着她不知道踢了多少脚,她哀哀蜷缩着抱住脑袋。
却一点儿也不想哭号。
直到警察局长拉住了他,皱眉说了句:“算了。”
顾安安站起身来,陆铭不屑而又幸灾乐祸的看着她。
这就是他自己说的喜欢。
顾安安人生第一回接到的表白。
顾父领顾安安出门,声声句句:“你狗日的长胆子了吧,警察局长的儿子都敢打。”
顾安安没有说话。
他一脚将她踢趴在雪地上。
顾安安还是不说话,有人过来,顾父骂骂咧咧的走了,顾安安脸朝下趴在雪地里,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她想啊,她最初看见陆铭出血的时候,也是很怕的,看见陆铭的爸爸一身警服怒气冲冲进来医务室时,也是很怕的。所以她缩在墙角里,看向那个名之为父亲的男人,有多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身前,说一声:“这是我女儿,有话同我说。”
如果不能,至少问一声她为什么打人,一声就好。
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打一个男人,本来就打不过的。为什么?
没有人听,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一个人,会听她说话。
顾父常自诩为文化人,品茗作画,弹琴弄箫声,他都会。他教过她之乎者也,教过诗经礼记,教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可笑。
文化人的骨气,他一分都没学会。
顾安安回教室拿东西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在收拾东西,顾安安失魂落魄的走了进去。
她不知道,她裤子后,已是血喇喇了一片,例假来了,弄在裤子上了。
一个好事的女同学指着她尖笑:“顾安安,你裤子后那坨红红的是什么?”
然后同学们就都了然而暧昧的哄堂大笑了起来。
顾安安走过去,疯了一般的扯着她的领口,直将她打五楼上向下推。
她吓得花容失色,吓的嚎啕大哭。
多亏同学们七手八脚将她拉了下来,才制止住发疯的顾安安。
“顾安安,你怎么这样?”
“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不带这样开玩笑的,你看,都将人吓哭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着谴责。
顾安安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嚎出了重伤濒死的一嗓子,尔后,满目死灰,她哀哀站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灵魂。
顾安安坐在校园长长的阶梯上,靠着墙,看雪。
雪下得真好,一瓣一瓣,翩翩而落,虽然小,却一分分的累积,顾安安听见身后被雪压着的枝桠,突然“咯吱”一声,断了。
却不知道,压断它的,是哪一片呢?
闭上眼,脑海中又是顾安不顾一切的嘶吼,“不要脸!”他指着自己十三岁的女儿,“你不要脸!”
可能……我是真的不要脸吧。
顾安安想。
5
顾安安有了“朋友”。
不三不四的那种,连陆铭这种痞痞的少年都不敢惹的那种。
每所中学里都有,传说中的“校霸”“扛把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顾安安记不清了。
从前的顾安安不知道,自己这一张小脸,化起妆来,竟有这样的倾国倾城。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呢。
可是,有人听她说话呀,有人和她说话呀。
顾安安再不听课了,不是呼呼大睡,就是窝在课桌底下看小说。
小说里的世界,怎就那样美呢?男的潇洒,女的漂亮,二人深情脉脉的对望,那一眼就仿佛惊艳了时光。
多好。
顾安安就恍若吸毒了般不可自拔,就好像书中的那一切,她也拥有了一样。
哈!
顾安安埋头大睡时,以前老师还会在她课桌上敲上两敲,后来摇头一声叹,也就罢了。
别的学生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顾安安和几个男生坐在天台上嬉戏打闹,刚点燃根烟吸了几口,就被一个男生拔下来了。他抽了顾安安抽过的烟,又将她按住,咬着她的嘴,将一口烟圈给她强灌进去。
其他男生侧目看了一眼,习以为常。
顾安安咳嗽了几声,只是笑。
笑的妖艳,宛若绽放尽了的红罂粟。
顾安安抬头看天的时候,觉着那天的颜色啊,竟和从前不同,蓝的有些发灰了。
顾父仿佛在一夜间老了十岁。
顾安安不再是众星拱月的公主了,甚至什么也不是,这让他变得一文不值。
变成了一个窝囊废。
什么教育孩子呀,什么文化人呀,都越来越讽刺,文化人的女儿,是这样的呀?
顾父觉得自己成了个十里八乡的笑柄。
他再也不能大肆吹嘘自己在对女儿教育方面有多么的专业,自己多有文化,家风有多么的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嘛!如今,因为顾安安,他甚至连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遮羞布都没了。
如今,他再想打女儿,顾安安已是桀骜不驯。
她会逃,会跑,会翻窗,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由他一棍一棍抽过去,硬杵着一动不动的小女孩了。
“你、你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如今,顾安安会这样说。
可是不在意吗?可是甘心吗?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当一个人曾经站在顶峰上时,如果落下,那他一辈子都会挣扎着想要回到那个地方。
哪怕是爬。
顾安安不例外。
每到周一升旗的时候,顾安安看着台上优秀学生朝气澎湃的演讲,那些少年意气的誓言,铿锵有力的脚步,就像一分分踏在她心上。
那不仅是属于她的位置,那甚至是她丢失了的精气神。
顾安安有一天碰见了陆铭,陆铭有点不好意思的过来跟她打招呼。
她斜着眼打量他。
陆铭有点儿不好意思:“顾安安,你能不能,不要跟人说我追过你啊?”
顾安安想笑,她从来没跟人说起过呀。
他抓住她强吻的事,是众目睽睽的呀,她犯不着。
起初顾安安以为那个什么校霸威胁了陆铭,关心问:“你没事吧?”
“就是……就是我,我不太想和你、你们……扯上关系……”
顾安安这才听明白了,敢情,是他看不上她,觉得追过自己,是个污点吧。
“这样啊……”
“好啊。”顾安安漫不经心答应,看见陆铭那么认真的同她道谢,又如离弦的箭一样欢喜窜出。
她嘴角只挂着一丝凉凉的薄笑,这样啊。
顾安安觉着心里有点儿苦,那种苦,不是一下子涌上心头的,而是一点点渗进来的,潜移默化,最后铺天盖地。
顾安安和一众人因为逃课的事,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一字排开,无所谓呀,真无所谓呀,她都不知道来了多少回了。
她嘴角挂着笑。
那抹笑却在她看见一个人时,僵在了嘴角。
是英语老师。
当年那个求人,托关系,千方百计,也要将自己女儿放到同她一班,同她坐同桌的英语老师。
如今,他升了职,被任命过来当副校长。
想来,还不知道顾安安的事。
他看见这样的顾安安进来,登时“噌”一声站起身来。
“顾安安,你怎么……”
他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他那个表情,顾安安至今想起,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震惊,有怜惜,有愤怒,有……
却在一瞬间,刺痛了她顾安安的心。
她转身就走。
走出门的一刹,突然有滴泪“啪嗒”碎在地上了。
原来,原来有一日,她竟这般的,畏见故人。
6
没了遮羞布的顾父,开始推卸责任了。
他开始找顾母的麻烦。
“都是你!”他醉醺醺的摔着酒瓶子,“都是你,生了这么个下贱东西!”
“我当时就是看你老实,会做事,不然,你以为我会娶你这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娘们儿!”
“遗传!那下贱东西肯定是遗传你的!”
他喝醉了就开始砸东西,开始胡作非为,开始打人。
没了顾安安可以发泄,他就打顾母。
顾母身子骨本就弱,只有挨打的份儿,摔倒在地还拼命的咳嗽。顾父下岗的这么多年,全靠顾母帮助别人洗衣服或者餐厅端盘子,讨得几个银钱,全家人才能免于饥饿。而顾父还挺看不起她,觉得她丢人现眼。寒气入骨,这几年顾母也老了,那些年伤到了,一到阴雨天,手臂疼的厉害。
顾安安回家时,家里已经一片狼藉。
顾安安一惊,她的眼睛朝下看去,才看见自己的母亲,倒在血泊里。
顾安安直挺挺的愣在那里。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咚”一声砸在她头上,很重,有个尖锐的突起。
很快血就流了下来,遮住了顾安安的眼,她眼前成了一片血红。
顾母觉着尴尬,想爬起来,刚爬了半寸,又踉跄一下,顾安安伸手扶住了她。
顾安安扶住母亲,抬头对顾父说:“你是我想象中,男人最窝囊的模样。”
顾父暴跳如雷,抄起身边一个东西就向顾安安砸去,顾安安护住顾母,那东西就砸在了她腰上,疼的发慌。
顾母慌了,忙哆哆嗦嗦的问她怎么样,顾安安没吭声,只扶着顾母走出去了。
顾安安要送顾母去医院,可她说什么也不去。
顾安安一定要坚持,顾母急了:“那点钱是留给你明年交学费的,怎么能随便……”
“我明年不是退学了么?”顾安安朝里面努努嘴,“他不是说我,是赔钱货?学费还不如给他买烟酒。反正我这种蠢货。”顾安安苦笑。
“怎么可能?”顾母憨憨的笑,“我早把你的学费藏好了。”
顾安安惊呆了。
“你怎么赚来的?”
“就多洗了几件衣服呗!”她随口道。
几件衣服?怎会是几件衣服?
顾安安忍不住想尖叫,这大冬天的,冷水能刺骨,她的手腕早都快不行了,她冬天本不做洗衣服这种活计,太伤骨。
顾安安没有说话。
顾安安笑:“反正我又考不上大学,何必浪费钱。”
“不试一试,怎么行?”顾母这样说。
顾母说:“你要真考不上,那咱也没话说,但只要妈妈活着,就会尽全力让你去尝试任何一种可能,只要有可能。”
顾安安低头沉默,顾安安不发一语,顾安安红了眼,却又强撑着不想让人看见。
停了很久后,顾安安开口:“你去看病,钱没关系。”
7
高三开学时,顾安安没有交学费,顾安安也不用交学费。
考进年级前五的人,可以享受到学杂费全免的待遇。
高三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鹅毛一般,直下了两天两夜。
推门望去,万里江山,银装素裹,粉妆玉砌。
天地都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天地一色,真好。将所有的污秽都掩埋掉了。
日子就好似回到了平静的最初,高考之后,顾安安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全国一所知名大学,顾父在十里八乡长尽了脸,出尽了风头,每个人都恭维着他,好似他真的教女有方。
他趾高气昂的说:“高中那会儿,我女儿是出了点事儿,但杀了个回马枪。曾经厉害的人,在什么时候都会厉害。”
说的好像是绝地逆袭,好像是王者归来,好像是个英雄一样。
远在几个省之外上大学的顾安安听到这话时,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终究不会明白,女儿为何要选择离家乡那么远的地方。
恶心,太恶心。
后来长大了的顾安安经历过很多挫折,事业上的,感情上的,也曾爱过恨过,痛过悔过,也曾陷入过数不清的绝望和迷茫。
可是,人这一生,该遇到多少磕磕绊绊纠纠缠缠才得圆满?这一路,有雷有风有电有火,还有无数的不可说。
而顾安安始终记得,她的母亲曾对她说:“只要妈妈活着,就会尽全力让你去尝试任何一种可能,只要有可能。”
那为什么自己不去尝试?就算眼前是死地。
迈过了,也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境界,也许会不同呢。
顾安安的母亲的确没上过大学,更不是什么文化人。而她的那句话,这么多年来一直刻在顾安安心上,让她无论面临着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曾倒下,就如同划破暗夜的启明星,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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